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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我會開着我的福特,搖下車窗,一連開幾個鐘頭,從東灣到南灣,前往半島區[1]東灣(EastBay)、南灣(SouthBay)和半島區(Penisula)均爲舊金山城區。[1],然後開回來。我會駛過弗裏蒙特附近那些縱橫交錯、棋盤似的街道,這裏的人們沒有和國王握過手,住在破舊的平房裏面,窗戶破損;這裏的舊車跟我的一樣,滴着油,停在柏油路上。我們附近那些院子都被鉛灰色的鐵絲柵欄圍起來,亂糟糟的草坪上到處扔着玩具、汽車內胎、標籤剝落的啤酒瓶子。我駛過散發着樹皮味道的林陰公園,駛過巨大的購物廣場,它們大得足可以同時舉辦五場馬上比武競賽。我開着這輛都靈,越過羅斯·阿託斯的山丘,滑行過一片住宅區,那兒的房子有景觀窗,銀色的獅子守護在鍛鐵大門之外,塑有天使雕像的噴泉在修葺完善的人行道排開,停車道上沒有福特都靈。這裏的房子使我爸爸在喀布爾的房子看起來像僕人住的。
有時候,在星期六我會早起,朝南開上17號高速公路,沿着蜿蜒的山路前往聖克魯斯。我會在舊燈塔旁邊停車,等待太陽昇起,坐在我的轎車裏面,看着霧氣在海面翻滾。在阿富汗,我只在電影裏面見過海洋。在黑暗中,挨哈桑坐着,我總是尋思,我在書上看到,說海水聞起來有鹽的味道,那是不是真的?我常常告訴哈桑,有朝一日,我們會沿着海藻叢生的海灘散步,讓我們的腳陷進沙裏,看着海水從我們的腳趾退去。第一次看到太平洋時,我差點哭起來。它那麼大,那麼藍,跟我孩提時在電影屏幕上看到的一模一樣。
有時候,夜幕初降,我會把車停好,爬上橫跨高速公路的天橋。我的臉壓着護欄,極目遠望,數着那緩緩移動的閃閃發亮的汽車尾燈,寶馬,紳寶,保時捷,那些我在喀布爾從來沒見過的汽車,在那兒,人們開着俄國產的伏爾加,破舊的歐寶,或者伊朗出產的培康。
我們來到美國幾乎快兩年了,我仍爲這個國家遼闊的幅員驚歎不已。高速公路之外,還有高速公路,城市之外還有城市,山脈之外還有峯巒,峯巒之外還有山脈,而所有這些之外,還有更多的城市,更多的人羣。
早在俄國佬的軍隊入侵阿富汗之前,早在鄉村被燒焚、學校被毀壞之前,早在地雷像死亡的種子那樣遍佈、兒童被草草掩埋之前,對我來說,喀布爾就已成了一座鬼魂之城,一座兔脣的鬼魂縈繞之城。
美國就不同了。美國是河流,奔騰前進,往事無人提起。我可以進這條大川,讓自己的罪惡沉在最深處,讓流水把我帶往遠方,帶往沒有鬼魂、沒有往事、沒有罪惡的遠方。
就算不爲別的,單單爲了這個,我也會擁抱美國。
接下來那個夏天,也就是1984年夏天——那年夏天我滿21歲——爸爸賣掉他的別克,花了550美元,買了一輛破舊的1971年出廠的大衆巴士,車主是阿富汗的老熟人了,先前在喀布爾教高中的科學課程。那天下午,巴士轟鳴着駛進街道,“突突”前往我們的停車場,鄰居都把頭轉過來。爸爸熄了火,讓巴士安靜地滑進我們的停車位。我們坐在座椅上,哈哈大笑,直到眼淚從臉頰掉下來,還有,更重要的是,直到我們確信沒有任何鄰居在觀望,這才走出來。那輛巴士是一堆廢鐵的屍體,黑色的垃圾袋填補破裂的車窗,光禿禿的輪胎,彈簧從座椅下面露出來。但那位老教師一再向爸爸保證,引擎和變速器都沒有問題,實際上,那個傢伙沒有說謊。
每逢星期六,天一亮爸爸就喊我起來。他穿衣的時候,我瀏覽本地報紙的分類廣告欄,圈出車庫賣場的廣告。我們設定線路——先到弗裏蒙特、尤寧城、紐瓦克和海沃德,接着是聖荷塞、米爾皮塔斯、桑尼維爾,如果時間許可,則再去坎貝爾。爸爸開着巴士,喝着保溫杯裏面的熱紅茶,我負責引路。我們停在車庫賣場,買下那些原主不再需要的二手貨。我們蒐羅舊縫紉機,獨眼的芭比娃娃,木製的網球拍,缺弦的吉他,還有舊伊萊克斯吸塵器。下午過了一半,我們的大衆巴士後面就會塞滿這些舊貨。然後,星期天清早,我們開車到聖荷塞巴利雅沙跳蚤市場,租個檔位,加點微薄的利潤把這些垃圾賣出去:我們前一天花二毛五分買來的芝加哥唱片也許可以賣到每盤一元,或者五盤四元;一臺花十元買來的破舊辛格牌縫紉機經過一番討價還價,也許可以賣出二十五元。
到得那個夏天,阿富汗人已經在聖荷塞跳蚤市場佔據了一整個區域。二手貨區域的通道上播放着阿富汗音樂。在跳蚤市場的阿富汗人中間,有一套心照不宣的行爲規範:你要跟通道對面的傢伙打招呼,請他喫一塊土豆餅或一點什錦飯,你要跟他交談。要是他家死了父母,你就好言相勸;要是生了孩子你就道聲恭喜;當話題不可避免地轉到阿富汗人和俄國佬,你就悲傷地搖搖頭。但是你得避免說起星期六的事情,因爲對面那人很可能就是昨天在高速公路出口被你超車擋住、以致錯過一樁好買賣的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