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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麼寫的。他活着的時候,人都叫他阿Quei,死了以後,便沒有一個人再叫阿Quei了,那裏還會有「着之竹帛」<sup>〔10〕</sup>的事。若論「着之竹帛」,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所以先遇着了這第一個難關。我曾仔細想:阿Quei,阿桂還是阿貴呢?倘使他號月亭,或者在八月間做過生日,那一定是阿桂了;而他既沒有號──也許有號,只是沒有人知道他,──又未嘗散過生日徵文的帖子:寫作阿桂,是武斷的。又倘使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那一定是阿貴了;而他又只是一個人:寫作阿貴,也沒有佐證的。其餘音Quei的偏僻字樣,更加湊不上了。先前,我也曾問過趙太爺的兒子茂才<sup>〔11〕</sup>先生,誰料博雅如此公,竟也茫然,但據結論說,是因爲陳獨秀辦了《新青年》提倡洋字<sup>〔12〕</sup>,所以國粹淪亡,無可查考了。我的最後的手段,只有託一個同鄉去查阿Q犯事的案卷,八個月之後纔有回信,說案卷裏並無與阿Quei的聲音相近的人。我雖不知道是真沒有,還是沒有查,然而也再沒有別的方法了。生怕注音字母還未通行,只好用了「洋字」,照英國流行的拼法寫他爲阿Quei,略作阿Q。這近於盲從《新青年》,自己也很抱歉,但茂才公尚且不知,我還有什麼好辦法呢。
第四,是阿Q的籍貫了。倘他姓趙,則據現在好稱郡望的老例,可以照《郡名百家姓》<sup>〔13〕</sup>上的註解,說是「隴西天水人也」,但可惜這姓是不甚可靠的,因此籍貫也就有些決不定。他雖然多住未莊,然而也常常宿在別處,不能說是未莊人,即使說是「未莊人也」,也仍然有乖史法的。
我所聊以自慰的,是還有一個「阿」字非常正確,絕無附會假借的缺點,頗可以就正於通人。至於其餘,卻都非淺學所能穿鑿,只希望有「歷史癖與考據癖」的胡適之<sup>〔14〕</sup>先生的門人們,將來或者能夠尋出許多新端緒來,但是我這《阿Q正傳》到那時卻又怕早經消滅了。
以上可以算是序。
<center><strong>第二章 優勝記略</strong></center>
阿Q不獨是姓名籍貫有些渺茫,連他先前的「行狀」<sup>〔15〕</sup>也渺茫。因爲未莊的人們之於阿Q,只要他幫忙,只拿他玩笑,從來沒有留心他的「行狀」的。而阿Q自己也不說,獨有和別人口角的時候,間或瞪着眼睛道:
「我們先前──比你闊的多啦!你算是什麼東西!」
阿Q沒有家,住在未莊的土穀祠<sup>〔16〕</sup>裏;也沒有固定的職業,只給人家做短工,割麥便割麥,舂米便舂米,撐船便撐船。工作略長久時,他也或住在臨時主人的家裏,但一完就走了。所以,人們忙碌的時候,也還記起阿Q來,然而記起的是做工,並不是「行狀」;一閒空,連阿Q都早忘卻,更不必說「行狀」了。只是有一回,有一個老頭子頌揚說:「阿Q真能做!」這時阿Q赤着膊,懶洋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面前,別人也摸不着這話是真心還是譏笑,然而阿Q很喜歡。
阿Q又很自尊,所有未莊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神裏,甚而至於對於兩位「文童」<sup>〔17〕</sup>也有以爲不值一笑的神情。夫文童者,將來恐怕要變秀才者也;趙太爺、錢太爺大受居民的尊敬,除有錢之外,就因爲都是文童的爹爹,而阿Q在精神上獨不表格外的崇奉,他想:我的兒子會闊得多啦!加以進了幾回城,阿Q自然更自負,然而他又很鄙薄城裏人,譬如用三尺三寸寬的木板做成的凳子,未莊人叫「長凳」,他也叫「長凳」,城裏人卻叫「條凳」,他想:這是錯的,可笑!油煎大頭魚,未莊都加上半寸長的蔥葉,城裏卻加上切細的蔥絲,他想:這也是錯的,可笑!然而未莊人真是不見世面的可笑的鄉下人呵,他們沒有見過城裏的煎魚!
阿Q「先前闊」,見識高,而且「真能做」,本來幾乎是一個「完人」了,但可惜他體質上還有一些缺點。最惱人的是在他頭皮上,頗有幾處不知於何時的癩瘡疤。這雖然也在他身上,而看阿Q的意思,倒也似乎以爲不足貴的,因爲他諱說「癩」以及一切近於「賴」的音,後來推而廣之:「光」也諱:「亮」也諱,再後來,連「燈」「燭」都諱了。一犯諱,不問有心與無心,阿Q便全疤通紅的發起怒來,估量了對手,口訥的他便罵,氣力小的他便打;然而不知怎麼一回事,總還是阿Q喫虧的時候多。於是他漸漸的變換了方針,大抵改爲怒目而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