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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家的事辦得很熱鬧。劉四爺很滿意有這麼多人來給他磕頭祝壽。更足以自傲的是許多老朋友也趕着來賀喜。由這些老友,他看出自己這場事不但辦得熱鬧,而且「改良」。那些老友的穿戴已經落伍,而四爺的皮袍馬褂都是新作的。以職業說,有好幾位朋友在當年都比他闊,可是現在──經過這二三十年來的變遷──已越混越低,有的已很難喫上飽飯。看着他們,再看看自己的喜棚,壽堂,畫着長板坡的掛屏,與三個海碗的席面,他覺得自己確是高出他們一頭,他「改了良」。連賭錢,他都預備下麻將牌,比押寶就透着文雅了許多。可是,在這個熱鬧的局面中,他也感覺到一點淒涼難過。過慣了獨身的生活,他原想在壽日來的人不過是舖戶中的掌櫃與先生們,和往日交下的外場光棍。沒想到會也來了些女客。雖然虎妞能替他招待,可是他忽然感到自家的孤獨,沒有老伴兒,只有個女兒,而且長得像個男子。假若虎妞是個男子,當然早已成了家,有了小孩,即使自己是個老鰥夫,或者也就不這麼孤苦伶仃的了。是的,自己什麼也不缺,只缺個兒子。自己的壽數越大,有兒子的希望便越小,祝壽本是件喜事,可是又似乎應落淚。不管自己怎樣改了良,沒人繼續自己的事業,一切還不是白饒?
上半天,他非常的喜歡,大家給他祝壽,他大模大樣的承受,彷佛覺出自己是鰲裏奪尊的一位老英雄。下半天,他的氣兒塌下點去。看看女客們攜來的小孩子們,他又羨慕,又忌妒,又不敢和孩子們親近,不親近又覺得自己彆扭。他要鬧脾氣,又不肯登時發作,他知道自己是外場人,不能在親友面前出醜。他願意快快把這一天過去,不再受這個罪。
還有點美中不足的地方,早晨給車伕們擺飯的時節,祥子幾乎和人打起來。
八點多就開了飯,車伕們都有點不願意。雖然昨天放了一天的車份兒,可是今天誰也沒空着手來喫飯,一角也罷,四十子兒也罷,大小都有份兒禮金。平日,大家是苦漢,劉四是廠主;今天,據大家看,他們是客人,不應當受這種待遇。
況且,喫完就得走,還不許拉出車去,大年底下的!
祥子準知道自己不在喫完就滾之列,可是他願意和大家一塊兒喫。一來是早喫完好去幹事,二來是顯着和氣。和大家一齊坐下,大家把對劉四的不滿意都挪到他身上來。剛一落座,就有人說了:「哎,您是貴客呀,怎和我們坐在一處?」祥子傻笑了一下,沒有聽出來話裏的意味。這幾天了,他自己沒開口說過閒話,所以他的腦子也似乎不大管事了。大家對劉四不敢發作,只好多喫他一口吧;菜是不能添,酒可是不能有限制,喜酒!他們不約而同的想拿酒殺氣。有的悶喝,有的猜開了拳;劉老頭子不能攔着他們猜拳。祥子看大家喝,他不便太不隨羣,也就跟着喝了兩盅。喝着喝着,大家的眼睛紅起來,嘴不再受管轄。有的就說:「祥子,駱駝,你這差事美呀!足喫一天,伺候着老爺小姐!趕明兒你不必拉車了,頂好跟包去!」祥子聽出點意思來,也還沒往心中去;從他一進人和廠,他就決定不再充什麼英雄好漢,一切都聽天由命。誰愛說什麼,就說什麼。他納住了氣。有的又說了:「人家祥子是另走一路,咱們憑力氣掙錢,人家祥子是內功!」大家全哈哈的笑起來。祥子覺出大家是「咬」他,但是那麼大的委屈都受了,何必管這幾句閒話呢,他還沒出聲。鄰桌的人看出便宜來,有的伸着脖子叫:「祥子,趕明兒你當了廠主,別忘了哥兒們哪!」祥子還沒言語,本桌上的人又說了:「說話呀,駱駝!」
祥子的臉紅起來,低聲說了句:「我怎能當廠主?!」「哼,你怎麼不能呢,眼看着就咚咚嚓啦!」祥子沒繞搭過來,「咚咚嚓」是什麼意思,可是直覺的猜到那是指着他與虎妞的關係而言。他的臉慢慢由紅而白,把以前所受過的一切委屈都一下子想起來,全堵在心上。幾天的容忍緘默似乎不能再維持,像憋足了的水,遇見個出口就要激衝出去。正當這個工夫,一個車伕又指着他的臉說:「祥子,我說你呢,你才真是『啞吧喫扁食──心裏有數兒』呢。是不是,你自己說,祥子?祥子?」
祥子猛的立了起來,臉上煞白,對着那個人問:「出去說,你敢不敢?」
大家全楞住了。他們確是有心「咬」他,撇些閒盤兒,可是並沒預備打架。
忽然一靜,像林中的啼鳥忽然看見一隻老鷹。祥子獨自立在那裏,比別人都高着許多,他覺出自己的孤立。但是氣在心頭,他彷佛也深信就是他們大家都動手,也不是他的對手。他釘了一句:「有敢出去的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