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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忽然想過味兒來,幾乎是一齊的:「得了,祥子,逗着你玩呢!」
劉四爺看見了:「坐下,祥子!」然後向大家,「別瞧誰老實就欺侮誰,招急了我把你們全踢出去!快喫!」祥子離了席。大家用眼梢兒撩着劉老頭子,都拿起飯來。不大一會兒,又嘁嘁喳喳的說起來,像危險已過的林鳥,又輕輕的啾啾。
祥子在門口蹲了半天,等着他們。假若他們之中有敢再說閒話的,揍!自己什麼都沒了,給它個不論秧子吧!可是大家三五成羣的出來,並沒再找尋他。雖然沒打成,他到底多少出了點氣。繼而一想,今天這一舉,可是得罪了許多人。平日,自己本來就沒有知己的朋友,所以纔有苦無處去訴;怎能再得罪人呢?他有點後悔。剛喫下去的那點東西在胃中橫着,有點發痛。他立起來,管它呢,人家那三天兩頭打架鬧饑荒的不也活得怪有趣嗎?老實規矩就一定有好處嗎?這麼一想,他心中給自己另畫出一條路來,在這條路上的祥子,與以前他所希望的完全不同了。這是個見人就交朋友,而處處佔便宜,喝別人的茶,吸別人的煙,借了錢不還,見汽車不躲,是個地方就撒尿,成天際和巡警們耍骨頭,拉到「區」裏去住兩三天不算什麼。是的,這樣的車伕也活着,也快樂,至少是比祥子快樂。好吧,老實,規矩,要強,既然都沒用,變成這樣的無賴也不錯。不但是不錯,祥子想,而且是有些英雄好漢的氣概,天不怕,地不怕,絕對不低着頭喫啞吧虧。對了!應當這麼辦!壞嘎嘎是好人削成的。反倒有點後悔,這一架沒能打成。好在不忙,從今以後,對誰也不再低頭。
劉四爺的眼裏不揉沙子。把前前後後所聞所見的都擱在一處,他的心中已明白了八九成。這幾天了,姑娘特別的聽話,哼,因爲祥子回來了!看她的眼,老跟着他。老頭子把這點事存在心裏,就更覺得淒涼難過。想想看吧,本來就沒有兒子,不能火火熾熾的湊起個家庭來;姑娘再跟人一走!自己一輩子算是白費了心機!祥子的確不錯,但是提到兒婿兩當,還差得多呢;一個臭拉車的!自己奔波了一輩子,打過羣架,跪過鐵索,臨完教個鄉下腦袋連女兒帶產業全搬了走?沒那個便宜事!就是有,也甭想由劉四這兒得到!劉四自幼便是放屁崩坑兒的人!
下午三四點鐘還來了些拜壽的,老頭子已覺得索然無味,客人越稱讚他硬朗有造化,他越覺得沒什麼意思。
到了掌燈以後,客人陸續的散去,只有十幾位住得近的和交情深的還沒走,湊起麻將來。看着院內的空棚,被水月燈照得發青,和撤去圍裙的桌子,老頭子覺得空寂無聊,彷佛看到自己死了的時候也不過就是這樣,不過是把喜棚改作白棚而已,棺材前沒有兒孫們穿孝跪靈,只有些不相干的人們打麻將守夜!他真想把現在未走的客人們趕出去;乘着自己有口活氣,應當發發威!可是,到底不好意思拿朋友殺氣。怒氣便拐了彎兒,越看姑娘越不順眼。祥子在棚裏坐着呢,人模狗樣的,臉上的疤被燈光照得像塊玉石。老頭子怎看這一對兒,怎彆扭!
虎姑娘一向野調無腔慣了,今天頭上腳下都打扮着,而且得裝模作樣的應酬客人,既爲討大家的稱讚,也爲在祥子面前露一手兒。上半天倒覺得這怪有個意思,趕到過午,因有點疲乏,就覺出討厭,也頗想找誰叫罵一場。到了晚上,她連半點耐性也沒有了,眉毛自己叫着勁,老直立着。
七點多鐘了,劉四爺有點發困,可是不服老,還不肯去睡。大家請他加入打幾圈兒牌,他不肯說精神來不及,而說打牌不痛快,押寶或牌九才合他的脾味。大家不願中途改變,他只好在一旁坐着。爲打起點精神,他還要再喝幾盅,口口聲聲說自己沒喫飽,而且抱怨廚子賺錢太多了,菜並不豐滿。由這一點上說起,他把白天所覺到的滿意之處,全盤推翻:棚,傢伙座兒,廚子,和其他的一切都不值那麼些錢,都捉了他的大頭,都冤枉!
管賬的馮先生,這時候,已把賬殺好:進了二十五條壽幛,三堂壽桃壽麪,一罈兒壽酒,兩對壽燭,和二十來塊錢的禮金。號數不少,可是多數的是給四十銅子或一毛大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