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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六月,大雜院裏在白天簡直沒什麼人聲。孩子們抓早兒提着破筐去拾所能拾到的東西;到了九點,毒花花的太陽已要將他們的瘦脊背曬裂,只好拿回來所拾得的東西,喫些大人所能給他們的食物。然後,大一點的要是能找到世界上最小的資本,便去連買帶拾,湊些冰核去賣。若找不到這點資本,便結伴出城到護城河裏去洗澡,順手兒在車站上偷幾塊煤,或捉些蜻蜓與知了兒賣與那富貴人家的小兒。那小些的,不敢往遠處跑,都到門外有樹的地方,拾槐蟲,挖「金鋼」什麼的去玩。孩子都出去,男人也都出去,婦女們都赤了背在屋中,誰也不肯出來;不是怕難看,而是因爲院中的地已經曬得燙腳。
直到太陽快落,男人與孩子們才陸續的回來,這時候院中有了牆影與一些涼風,而屋裏圈着一天的熱氣,像些火籠;大家都在院中坐着,等着婦女們作飯。此刻,院中非常的熱鬧,好像是個沒有貨物的集市。大家都受了一天的熱,紅着眼珠,沒有好脾氣;肚子又餓,更個個急叉白臉。一句話不對路,有的便要打孩子,有的便要打老婆;即使打不起來,也罵個痛快。這樣鬧鬨,一直到大家都喫過飯。小孩有的躺在院中便睡去,有的到街上去撕歡。大人們喫飽之後,脾氣和平了許多,愛說話的才三五成團,說起一天的辛苦。那喫不上飯的,當已無處去當,賣已無處去賣──即使有東西可當或賣──因爲天色已黑上來。男的不管屋中怎樣的熱,一頭紮在炕上,一聲不出,也許大聲的叫罵。女的含着淚向大家去通融,不定碰多少釘子,才借到一張二十枚的破紙票。攥着這張寶貝票子,她出去弄點雜合面來,勾一鍋粥給大家喫。
虎妞與小福子不在這個生活秩序中。虎妞有了孕,這回是真的。祥子清早就出去,她總得到八九點鐘纔起來;懷孕不宜多運動是傳統的錯謬信仰,虎妞既相信這個,而且要藉此表示出一些身份:大家都得早早的起來操作,唯有她可以安閒自在的愛躺到什麼時候就躺到什麼時候。到了晚上,她拿着個小板凳到街門外有風的地方去坐着,直到院中的人差不多都睡了才進來,她不屑於和大家閒談。
小福子也起得晚,可是她另有理由。她怕院中那些男人們斜着眼看她,所以等他們都走淨,纔敢出屋門。白天,她不是找虎妞來,便是出去走走,因爲她的廣告便是她自己。晚上,爲躲着院中人的注目,她又出去在街上轉,約摸着大家都躺下,她才偷偷的溜進來。
在男人裏,祥子與二強子是例外。祥子怕進這個大院,更怕往屋裏走。院裏衆人的窮說,使他心裏鬧得慌,他願意找個清靜的地方獨自坐着。屋裏呢,他越來越覺得虎妞像個母老虎。小屋裏是那麼熱,憋氣,再添上那個老虎,他一進去就彷佛要出不來氣。前些日子,他沒法不早回來,爲是省得虎妞吵嚷着跟他鬧。近來,有小福子作伴兒,她不甚管束他了,他就晚回來一些。
二強子呢,近來幾乎不大回家來了。他曉得女兒的營業,沒臉進那個街門。但是他沒法攔阻她,他知道自己沒力量養活着兒女們。他只好不再回來,作爲眼不見心不煩。有時候他恨女兒,假若小福子是個男的,管保不用這樣出醜;既是個女胎,幹嗎投到他這裏來!有時候他可憐女兒,女兒是賣身養着兩個弟弟!恨吧疼吧,他沒辦法。趕到他喝了酒,而手裏沒了錢,他不恨了,也不可憐了,他回來跟她要錢。在這種時候,他看女兒是個會掙錢的東西,他是作爸爸的,跟她要錢是名正言順。這時候他也想起體面來:大家不是輕看小福子嗎,她的爸爸也沒饒了她呀,他逼着她拿錢,而且罵罵咧咧,似乎是罵給大家聽──二強子沒有錯兒,小福子天生的不要臉。
他吵,小福子連大氣也不出。倒是虎妞一半罵一半勸,把他對付走,自然他手裏得多少拿去點錢。這種錢只許他再去喝酒,因爲他要是清醒着看見它們,他就會去跳河或上吊。
六月十五那天,天熱得發了狂。太陽剛一出來,地上已像下了火。一些似雲非雲,似霧非霧的灰氣低低的浮在空中,使人覺得憋氣。一點風也沒有。祥子在院中看了看那灰紅的天,打算去拉晚兒──過下午四點再出去;假若掙不上錢的話,他可以一直拉到天亮:夜間無論怎樣也比白天好受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