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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妞催着他出去,怕他在家裏礙事,萬一小福子拉來個客人呢。「你當在家裏就好受哪?屋子裏一到晌午連牆都是燙的!」
他一聲沒出,喝了瓢涼水,走了出去。
街上的柳樹,像病了似的,葉子掛着層灰土在枝上打着卷;枝條一動也懶得動的,無精打采的低垂着。馬路上一個水點也沒有,乾巴巴的發着些白光。便道上塵土飛起多高,與天上的灰氣聯接起來,結成一片毒惡的灰沙陣,燙着行人的臉。處處乾燥,處處燙手,處處憋悶,整個的老城像燒透的磚窯,使人喘不出氣。狗爬在地上吐出紅舌頭,騾馬的鼻孔張得特別的大,小販們不敢吆喝,柏油路化開;甚至於舖戶門前的銅牌也好像要被曬化。街上異常的清靜,只有銅鐵舖裏發出使人焦躁的一些單調的叮叮噹噹。拉車的人們,明知不活動便沒有飯喫,也懶得去張羅買賣:有的把車放在有些陰涼的地方,支起車棚,坐在車上打盹;有的鑽進小茶館去喝茶;有的根本沒拉出車來,而來到街上看看,看看有沒有出車的可能。那些拉着買賣的,即使是最漂亮的小夥子,也居然甘於丟臉,不敢再跑,只低着頭慢慢的走。每一個井臺都成了他們的救星,不管剛拉了幾步,見井就奔過去;趕不上新汲的水,便和驢馬們同在水槽裏灌一大氣。還有的,因爲中了暑,或是發痧,走着走着,一頭栽在地上,永不起來。
連祥子都有些膽怯了!拉着空車走了幾步,他覺出由臉到腳都被熱氣圍着,連手背上都流了汗。可是,見了座兒,他還想拉,以爲跑起來也許倒能有點風。他拉上了個買賣,把車拉起來,他才曉得天氣的厲害已經到了不允許任何人工作的程度。一跑,便喘不過氣來,而且嘴脣發焦,明知心裏不渴,也見水就想喝。不跑呢,那毒花花的太陽把手和脊背都要曬裂。好歹的拉到了地方,他的褲褂全裹在了身上。拿起芭蕉扇搧,沒用,風是熱的。他已經不知喝了幾氣涼水,可是又跑到茶館去。兩壺熱茶喝下去,他心裏安靜了些。茶由口中進去,汗馬上由身上出來,好像身上已是空膛的,不會再藏儲一點水分。他不敢再動了。
坐了好久,他心中膩煩了。既不敢出去,又沒事可作,他覺得天氣彷佛成心跟他過不去。不,他不能服軟。他拉車不止一天了,夏天這也不是頭一遭,他不能就這麼白白的「泡」一天。想出去,可是腿真懶得動,身上非常的軟,好像洗澡沒洗痛快那樣,汗雖出了不少,而心裏還不暢快。又坐了會兒,他再也坐不住了,反正坐着也是出汗,不如爽性出去試試。
一出來,才曉得自己的錯誤。天上那層灰氣已散,不甚憋悶了,可是陽光也更厲害了許多:沒人敢抬頭看太陽在哪裏,只覺得到處都閃眼,空中,屋頂上,牆壁上,地上,都白亮亮的,白裏透着點紅;由上至下整個的像一面極大的火鏡,每一條光都像火鏡的焦點,曬得東西要發火。在這個白光裏,每一個顏色都刺目,每一個聲響都難聽,每一種氣味都混含着由地上蒸發出來的腥臭。街上彷佛已沒了人,道路好像忽然加寬了許多,空曠而沒有一點涼氣,白花花的令人害怕。祥子不知怎麼是好了,低着頭,拉着車,極慢的往前走,沒有主意,沒有目的,昏昏沉沉的,身上掛着一層粘汗,發着餿臭的味兒。走了會兒,腳心和鞋襪粘在一塊,好像踩着塊溼泥,非常的難過。本來不想再喝水,可是見了井不由的又過去灌了一氣,不爲解渴,似乎專爲享受井水那點涼氣,由口腔到胃中,忽然涼了一下,身上的毛孔猛的一收縮,打個冷戰,非常舒服。喝完,他連連的打嗝,水要往上漾!
走一會兒,坐一會兒,他始終懶得張羅買賣。一直到了正午,他還覺不出餓來。想去照例的喫點什麼,看見食物就要噁心。胃裏差不多裝滿了各樣的水,有時候裏面會輕輕的響,像騾馬似的喝完水肚子裏光光光的響動。
拿冬與夏相比,祥子總以爲冬天更可怕。他沒想到過夏天這麼難受。在城裏過了不止一夏了,他不記得這麼熱過。是天氣比往年熱呢,還是自己的身體虛呢?這麼一想,他忽然的不那麼昏昏沉沉的了,心中彷佛涼了一下。自己的身體,是的,自己的身體不行了!他害了怕,可是沒辦法。他沒法趕走虎妞,他將要變成二強子,變成那回遇見的那個高個子,變成小馬兒的祖父。祥子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