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他又歇了一個月!他曉得虎妞手中的錢大概快墊完了!到八月十五,他決定出車,這回要是再病了,他起了誓,他就去跳河!
在他第一次病中,小福子時常過來看看。祥子的嘴一向幹不過虎妞,而心中又是那麼憋悶,所以有時候就和小福子說幾句。這個,招翻了虎妞。祥子不在家,小福子是好朋友;祥子在家,小福子是,按照虎妞的想法,「來吊棒!好不要臉!」她力逼着小福子還上欠着她的錢,「從此以後,不準再進來!」
小福子失去了招待客人的地方,而自己的屋裏又是那麼破爛──炕蓆堵着後檐牆,她無可如何,只得到「轉運公司」去報名。可是,「轉運公司」並不需要她這樣的貨。人家是介紹「女學生」與「大家閨秀」的,門路高,用錢大,不要她這樣的平凡人物。她沒了辦法。想去下窯子,既然沒有本錢,不能混自家的買賣,當然得押給班兒裏。但是,這樣辦就完全失去自由,誰照應着兩個弟弟呢?死是最簡單容易的事,活着已經是在地獄裏。她不怕死,可也不想死,因爲她要作些比死更勇敢更偉大的事。她要看着兩個弟弟都能掙上錢,再死也就放心了。自己早晚是一死,但須死一個而救活了倆!想來想去,她只有一條路可走:賤賣。肯進她那間小屋的當然不肯出大價錢,好吧,誰來也好吧,給個錢就行。這樣,倒省了衣裳與脂粉;來找她的並不敢希望她打扮得怎麼夠格局,他們是按錢數取樂的;她年紀很輕,已經是個便宜了。
虎妞的身子已不大方便,連上街買趟東西都怕有些失閃,而祥子一走就是一天,小福子又不肯過來,她寂寞得像個被拴在屋裏的狗。越寂寞越恨,她以爲小福子的減價出售是故意的氣她。她纔不能喫這個癟子:坐在外間屋,敞開門,她等着。有人往小福子屋走,她便扯着嗓子說閒話,教他們難堪,也教小福子喫不住。小福子的客人少了,她高了興。小福子曉得這麼下去,全院的人慢慢就會都響應虎妞,而把自己攆出去。她只是害怕,不敢生氣,落到她這步天地的人曉得把事實放在氣和淚的前邊。她帶着小弟弟過來,給虎妞下了一跪。什麼也沒說,可是神色也帶出來:這一跪要還不行的話,她自己不怕死,誰可也別想活着!最偉大的犧牲是忍辱,最偉大的忍辱是預備反抗。
虎妞倒沒了主意。怎想怎不是味兒,可是帶着那麼個大肚子,她不敢去打架。武的既拿不出來,只好給自己個臺階:她是逗着小福子玩呢,誰想弄假成真,小福子的心眼太死。這樣解釋開,她們又成了好友,她照舊給小福子維持一切。
自從中秋出車,祥子處處加了謹慎,兩場病教他明白了自己並不是鐵打的。多掙錢的雄心並沒完全忘掉,可是屢次的打擊使他認清楚了個人的力量是多麼微弱;好漢到時候非咬牙不可,但咬上牙也會吐了血!痢疾雖然已好,他的肚子可時時的還疼一陣。有時候腿腳正好蹓開了,想試着步兒加點速度,肚子裏繩絞似的一擰,他緩了步,甚至於忽然收住腳,低着頭,縮着肚子,強忍一會兒。獨自拉着座兒還好辦,趕上拉幫兒車的時候,他猛孤仃的收住步,使大家莫名其妙,而他自己非常的難堪。自己才二十多歲,已經這麼鬧笑話,趕到三四十歲的時候,應當怎樣呢?這麼一想,他轟的一下冒了汗!
爲自己的身體,他很願再去拉包車。到底是一工兒活有個緩氣的時候;跑的時候要快,可是休息的工夫也長,總比拉散座兒輕閒。他可也準知道,虎妞絕對不會放手他,成了家便沒了自由,而虎妞又是特別的厲害。他認了背運。半年來的,由秋而冬,他就那麼一半對付,一半掙扎,不敢大意,也不敢偷懶,心中憋憋悶悶的,低着頭苦奔。低着頭,他不敢再像原先那麼楞蔥似的,什麼也不在乎了。至於掙錢,他還是比一般的車伕多掙着些。除非他的肚子正絞着疼,他總不肯空放走一個買賣,該拉就拉,他始終沒染上惡習。什麼故意的繃大價,什麼中途倒車,什麼死等好座兒,他都沒學會。這樣,他多受了累,可是天天準進錢。他不取巧,所以也就沒有危險。
可是,錢進得太少,並不能剩下。左手進來,右手出去,一天一個乾淨。他連攢錢都想也不敢想了。他知道怎樣省着,虎妞可會花呢。虎妞的「月子」是轉過年二月初的。自從一入冬,她的懷已顯了形,而且愛故意的往外腆着,好顯出自己的重要。看着自己的肚子,她簡直連炕也懶得下。作菜作飯全託付給了小福子,自然那些剩湯臘水的就得教小福子拿去給弟弟們喫。這個,就費了許多。飯菜而外,她還得喫零食,肚子越顯形,她就覺得越須多喫好東西;不能虧着嘴。她不但隨時的買零七八碎的,而且囑咐祥子每天給她帶回點兒來。祥子掙多少,她花多少,她的要求隨着他的錢漲落。祥子不能說什麼。他病着的時候,花了她的錢,那麼一還一報,他當然也得給她花。祥子稍微緊一緊手,她馬上會生病,「懷孕就是害九個多月的病,你懂得什麼?」她說的也是真話。到過新年的時候,她的主意就更多了。她自己動不了窩,便派小福子一趟八趟的去買東西。她恨自己出不去,又疼愛自己而不肯出去,不出去又憋悶的慌,所以只好多買些東西來看着還舒服些。她口口聲聲不是爲她自己買而是心疼祥子:「你苦奔了一年,還不喫一口哪?自從病後,你就沒十分足壯起來;到年底下還不喫,等餓得像個癟臭蟲哪?」祥子不便辯駁,也不會辯駁;及至把東西作好,她一喫便是兩三大碗。喫完,又沒有運動,她撐得慌,抱着肚子一定說是犯了胎氣!
過了年,她無論如何也不準祥子在晚間出去,她不定哪時就生養,她害怕。這時候,她纔想起自己的實在歲數來,雖然還不肯明說,可是再也不對他講,「我只比你大『一點』了」。她這麼鬧鬨,祥子迷了頭。生命的延續不過是生兒養女,祥子心裏不由的有點喜歡,即使一點也不需要一個小孩,可是那個將來到自己身上,最簡單而最玄妙的「爸」字,使鐵心的人也得要閉上眼想一想,無論怎麼想,這個字總是動心的。祥子,笨手笨腳的,想不到自己有什麼好處和可自傲的地方;一想到這個奇妙的字,他忽然覺出自己的尊貴,彷佛沒有什麼也沒關係,只要有了小孩,生命便不會是個空的。同時,他想對虎妞儘自己所能的去供給,去伺候,她現在已不是「一」個人;即使她很討厭,可是在這件事上她有一百成的功勞。不過,無論她有多麼大的功勞,她的鬧騰勁兒可也真沒法受。她一會兒一個主意,見神見鬼的亂鬨,而祥子必須出去掙錢,需要休息,即使錢可以亂花,他總得安安頓頓的睡一夜,好到明天再去苦曳。她不准他晚上出去,也不准他好好的睡覺,他一點主意也沒有,成天際暈暈忽忽的,不知怎樣纔好。有時候欣喜,有時候着急,有時候煩悶,有時候爲欣喜而又要慚愧,有時候爲着急而又要自慰,有時候爲煩悶而又要欣喜,感情在他心中繞着圓圈,把個最簡單的人鬧得不知道了東西南北。有一回,他竟自把座兒拉過了地方,忘了人家僱到哪裏!
燈節左右,虎妞決定教祥子去請收生婆,她已支持不住。收生婆來到,告訴她還不到時候,並且說了些要臨盆時的徵象。她忍了兩天,就又鬧騰起來。把收生婆又請了來,還是不到時候。她哭着喊着要去尋死,不能再受這個折磨。祥子一點辦法沒有,爲表明自己盡心,只好依了她的要求,暫不去拉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