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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拿醫生龐松齡的診所裏坐了許多等候的人。白漆槅子裏面,聽得見一個男子的呼喊:「噯唷哇!噯唷哇,龐先生──等一息,下趟,龐先生──龐先生,下趟再──」龐先生笑了,背了一串歌訣,那七字唱在龐先生嘴裏成爲有重量的,如同琥珀念珠,有老太太屋子裏的氣味,古老平安託福。而龐先生在這之外加上了脊骨,神經,科學化的解釋。而牆壁上又張掛着半西式的人體透視圖,又是一張衛生局頒發的中醫執照,配着玻璃框子,上面貼着龐先生三十多年前的一張二寸照。男子漸漸不叫痛了,冷不防還漏出一句「噯唷哇!」
外頭的太太們聽着,也都笑了。一個抱着孩子的女傭拍拍孩子,怕他哭:「不要哭,不要哭,等一下我們買蟹粉饅頭去!」孩子並沒有哭的意思,坐在她懷裏像一塊病態的豬油,碎花開襠袴與灰紅條子毛線襪之間露出一段凍膩的小白腿。過了半天,他忽然回過頭來,看住了女僕,發話了──簡直使人不能相信這話是從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嘴裏說出來的:「不要買饅頭。饅頭沒有什麼好喫的。」富有經驗地嘟囔着,彷佛上過許多次的當:「買蟹粉饅頭,啊?」然而女傭黃着臉,斜着眼睛,很不端正地又去想她的心事了。
龐先生和他推拿着的高先生說到外面的情形:「現在真壞!三輪車過橋,警察一概都要收十塊錢。不給啊?不給他請你到行裏去一趟。你曉得三輪車伕的車子只租給他半天工夫,這半天之內他掙來的錢要養家活口的呢,要他到行裏去一等等上兩三個鐘頭,就是後來問明白了,沒有事,放他出來了,他也喫虧不起的。所以十塊就十塊。你不給,後來給的還要多。」龐松齡對於淪陷區的情形講起來有徹底的瞭解,慨嘆之中夾着諷刺,同時卻又夾着自誇,隨時將他與大官們的交情輕輕點一筆,道:「不過他們也有數,『公館』裏的車他們看都不看就放過去的。朱公館的車我每天坐的,他們從來不敢怎樣──」
「招子亮噯!」龐太太在外間接口說。龐太太自己的眼睛也非常亮,黑眼眶,大眼睛,兩盞燈似地照亮了黑瘦的小臉。她瘦得厲害,駝着背編結絨線衫,身上也穿了一件縮縮的棕色絨線衫。她整天坐在診所裏,向來來去去的病人露出刨牙微笑點頭,或是冷冷地,僅只露出刨牙。她這丈夫是需要一點看守的,尤其近來他特別得法,一等大人物都把他往家裏叫。
女兒阿芳坐在掛號的小桌子跟前數錢。阿芳是個大個子,也有點刨牙,面如鍋底,卻生着一雙笑眼,又黑又亮。逐日穿着件過於寬鬆的紅黑小方格充呢袍子,自制的灰布鞋。家裏兄弟姊妹多,要想做兩件好衣裳總得等有了對象,沒有好衣裳又不會有對象。這樣循環地等下去。她總是杏眼含嗔的時候多。再是能幹的大姑娘也闖不出這身衣服去。
龐太太看看那破爛的小書桌上的一隻淺碗,愛惜地叫道:「松齡啊,你的湯糰要冷了。」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她又叫:「松齡啊!推完了這一個好來喫了。要冷了。」
龐先生答應了一聲「唔」,繼續和高先生說正經的:「朱先生說『有飯大家喫』。噯──我提出這個問題,他當時就這麼回報我:『有飯大家喫。』……朱先生這個人我就佩服他有兩點。哪兩點呢?」龐松齡生着闊大的黃獅子臉,粗頸項,頭與頸項紮實地打成一片,不論是前面是後面,看着都像個胖人的膝蓋。龐松齡究竟是戰前便有身份地位的人,做官的儘管人來人往,他是永遠在此的,所以讚美起朱先生來也表示慎重,兩眼望着地下,斷言道:「哪兩點呢?啊?他不論怎麼忙,每天晚上,八點鐘,板定要睡覺!而且一上牀就睡着。白天一個人疲倦了,身體裏毀滅的細胞,都可以在睡眠的時間裏重新恢復過來的。這些醫學上的道理朱先生他都懂得。所以他能夠這樣忙,啊──而照樣的精神飽滿!」龐先生幾乎是認真咬文嚼字,咂嘴咂舌,口角噙香。彷佛一粒口香糖粘到牙齒仁上去了,很費勁地要舐它下來,因此沉默了好一會。他重新又把朱先生的優點加以慎重考慮,不得不承認道:「他還有一點:每天啊,喫過中飯以後,立下規矩,總要讀兩個鐘頭的書。第一個鐘頭研究的是國文──古文羅,四書五經──中國書。第二個鐘頭,啊,研究的是現代的學問,物理啊,地理啊,翻譯的外國文啊……請的一個先生,那真是學問好的,連這先生的一個太太也同他一樣地有學問──你說難得不難得?」龐松齡不住手地推着,卻把話頭停了一停,問外面:「阿芳啊,底下是哪個啊?」
阿芳查了查簿子,答道:「王太太。」
高先生穿着短打,絨線背心,他姨太太趕在他前面走出來,在銅鈎子上取下他的長衫,幫他穿上,給他一個個地扣鈕子。然後她將衣鈎上吊着的他的手杖拿了下來,再用手杖一勾,將上面掛着的他的一頂呢帽勾了下來──不然她太矮了拿不到──手法嫺熟非凡。是個老法的姨太太,年紀總有三十多了,瘦小身材,過了時的鏤空條子黑紗夾長衫拖到腳面上,方臉,顴骨上淡淡抹了胭脂,單眼皮的眼睛下賤地仰望着,雙手爲他戴上呢帽。然後她匆忙地拿起桌上的一杯茶,自己先嚐了一口,再遞給他。他喝茶,她便伸手到他的長衫裏去,把皮夾子摸出來,數鈔票,放一搭子在桌上。
龐太太抬頭問了一聲:「走啦,高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