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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流蘇在她母親牀前悽悽涼涼跪着,聽見了這話,把手裏的綉花鞋幫子緊緊按在心口上,戳在鞋上的一枚針,紮了手也不覺得疼,小聲道:「這屋子裏可住不得了!……住不得了!」她的聲音灰暗而輕飄,像斷斷續續的塵灰吊子。她彷佛做夢似的,滿頭滿臉都掛着塵灰吊子,迷迷糊糊向前一撲,自己以爲是枕住了她母親的膝蓋,嗚嗚咽咽哭了起來道:「媽,媽,你老人家給我做主!」她母親待著臉,笑嘻嘻的不做聲。她摟住她母親的腿,使勁搖撼着,哭道:「媽!媽!」恍惚又是多年前,她還只十來歲的時候,看了戲出來,在傾盆大雨中和家裏人擠散了。她獨自站在人行道上,瞪着眼看人,人也瞪着眼看她,隔着雨淋淋的車窗,隔着一層層無形的玻璃罩──無數的陌生人。人人都關在他們自己的小世界裏,她撞破了頭也撞不進去。她似乎是魔住了。忽然聽見背後有腳步聲,猜着是她母親來了,便竭力定了一定神,不言語。她所祈求的母親與她真正的母親根本是兩個人。

那人走到牀前坐下了,一開口,卻是徐太太的聲音。徐太太勸道:「六小姐,別傷心了,起來,起來,大熱的天……」流蘇撐着牀勉強站了起來,道:「嬸子,我……我在這兒再也獃不下去了。早就知道人家多嫌着我,就只差明說。今兒當面鑼,對面鼓,發過話了,我可沒有臉再住下去了!」徐太太扯她在牀沿上一同坐下,悄悄地道:「你也太老實了,不怪人家欺負你,你哥哥們把你的錢盤來盤去盤光了。就養活你一輩子也是應該的。」流蘇難得聽見這幾句公道話,且不問她是真心還是假意,先就從心裏熱起來,淚如雨下,道:「誰叫我自己糊塗呢!就爲了這幾個錢,害得我要走也走不開。」徐太太道:「年紀輕輕的人,不怕沒有活路。」流蘇道:「有活路,我早走了!我又沒念過兩句書,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能做什麼事?」徐太太道:「找事,都是假的,還是找個人是真的。」流蘇道:「那怕不行。我這一輩子早完了。」徐太太道:「這句話,只有有錢的人,不愁喫,不愁穿,纔有資格說。沒錢的人,要完也完不了哇!你就是剃了頭髮當姑子去,化個緣罷,也還是塵緣──離不了人!」流蘇低頭不語。徐太太道:「你這件事,早兩年託了我,又要好些。」流蘇微微一笑道:「可不是,我已經二十八了。」徐太太道:「放着你這樣好的人才,二十八也不算什麼。我替你留心着。說着我又要怪你了,離了婚七八年了,你早點兒拿定了主意,遠走高飛,少受多少氣!」流蘇道:「嬸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像我們這樣的家庭,哪兒肯放我們出去交際?倚仗着家裏人罷,別說他們根本不贊成,就是贊成了,我底下還有兩個妹妹沒出閣,三哥四哥的幾個女孩子也漸漸地長大了,張羅她們還來不及呢,還顧得到我?」

徐太太笑道:「提起你妹妹,我還等着他們的回話呢。」流蘇道:「七妹的事,有希望麼?」徐太太道:「說得有幾分眉目了。剛纔我有意的讓娘兒們自己商議商議,我說我上去瞧瞧六小姐就來。現在可該下去了。你送我下去,成不成?」流蘇只得扶着徐太太下樓,樓梯又舊,徐太太又胖,走得吱吱格格一片響。到了堂屋裏,流蘇欲待開燈,徐太太道:「不用了,看得見。他們就在東廂房裏。你跟我來,大家說說笑笑,事情也就過去了,不然,明兒喫飯的時候免不了要見面的,反而僵的慌。」流蘇聽不得「喫飯」這兩個字,心裏一陣刺痛,硬着嗓子,強笑道:「多謝嬸子──可是我這會子身子有點不舒服,實在不能夠見人,只怕失魂落魄的,說話闖了禍,反而辜負了您待我的一片心。」徐太太見流蘇一定不肯,也就罷了,自己推門進去。

門掩上了,堂屋裏暗着,門的上端的玻璃格子裏透進兩方黃色的燈光,落在青磚地上。朦朧中可以看見堂屋裏順着牆高高下下堆着一排書箱,紫檀匣子,刻着綠泥款識。正中天然几上,玻璃罩子裏,擱着琺藍自鳴鐘,機括早壞了,停了多年。兩旁垂着硃紅對聯,閃着金色壽字團花,一朵花托住一個墨汁淋漓的大字。在微光裏,一個個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離着紙老遠。流蘇覺得自己就是對聯上的一個字,虛飄飄的,不落實地。白公館有這麼一點像神仙的洞府:這裏悠悠忽忽過了一天,世上已經過了一千年。可是這裏過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爲每天都是一樣的單調與無聊。流蘇交叉着胳膊,抱住她自己的頸項。七八年一霎眼就過去了。你年輕麼?不要緊,過兩年就老了,這裏,青春是不希罕的。他們有的是青春──孩子一個個的被生出來,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紅嫩的嘴,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的磨下來,眼睛鈍了,人鈍了,下一代又生出來了。這一代便被吸收到硃紅灑金的輝煌的背景裏去,一點一點的淡金便是從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

流蘇突然叫了一聲,掩住自己的眼睛,跌跌沖沖往樓上爬,往樓上爬……上了樓,到了她自己的屋子裏,她開了燈,撲在穿衣鏡上,端詳她自己。還好,她還不怎麼老。她那一類的嬌小的身軀是最不顯老的一種,永遠是纖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她的臉,從前是白得像瓷,現在由瓷變爲玉──半透明的輕青的玉。下頷起初是圓的,近年來漸漸尖了,越顯得那小小的臉,小得可愛。臉龐原是相當的窄,可是眉心很寬。一雙嬌滴滴,滴滴嬌的清水眼。陽臺上,四爺又拉起胡琴來了。依着那抑揚頓挫的調子,流蘇不由得偏着頭,微微飛了個眼風,做了個手勢。她對着鏡子這一表演,那胡琴聽上去便不是胡琴,而是笙簫琴瑟奏着幽沉的廟堂舞曲。她向左走了幾步,又向右走了幾步,她走一步路都彷佛是合着失了傳的古代音樂的節拍。她忽然笑了──陰陰的,不懷好意的一笑,那音樂便戛然而止。外面的胡琴繼續拉下去,可是胡琴訴說的是一些遼遠的忠孝節義的故事,不與她相干了。

這時候,四爺一個人躲在那裏拉胡琴,卻是因爲他自己知道樓下的家庭會議中沒有他置喙的餘地。徐太太走了之後,白公館裏少不得將她的建議加以研究和分析。徐太太打算替寶絡做媒說給一個姓範的,那人最近和徐先生在礦務上有相當密切的聯絡,徐太太對於他的家世一向就很熟悉,認爲絕對可靠。那範柳原的父親是一個着名的華僑,有不少的產業分佈在錫蘭馬來亞等處。範柳原今年三十三歲,父母雙亡。白家衆人質問徐太太,何以這樣的一個標準夫婿到現在還是獨身的,徐太太告訴他們,範柳原從英國回來的時候,無數的太太們急扯白臉的把女兒送上門來,硬要掗給他,勾心鬥角,各顯神通,大大熱鬧過一番。這一捧卻把他捧壞了。從此他把女人看成他腳底下的泥。由於幼年時代的特殊環境,他脾氣本來就有點怪僻。他父母的結合是非正式的。他父親有一次出洋考察,在倫敦結識了一個華僑交際花,兩人祕密地結了婚。原籍的太太也有點風聞。因爲懼怕太太的報復,那二夫人始終不敢回國。範柳原就是在英國長大的。他父親故世以後,雖然大太太只有兩個女兒,範柳原要在法律上確定他的身份,卻有種種棘手之處。他孤身流落在英倫,很喫過一些苦,然後方纔獲到了繼承權。至今范家的族人還對他抱着仇視的態度,因此他總是住在上海的時候多,輕易不回廣州老宅裏去。他年紀輕的時候受了些刺激,漸漸的就往放浪的一條路上走,嫖賭喫喝,樣樣都來,獨獨無意於家庭幸福。白四奶奶就說:「這樣的人,想必是喜歡存心挑剔。我們七妹是庶出的,只怕人家看不上眼。放着這麼一門好親戚,怪可惜了兒的!」三爺道:「他自己也是庶出。」四奶奶道:「可是人家多利害呀,就憑我們七丫頭那股子傻勁兒,還指望拿得住他?倒是我那個大女孩子機靈些,別瞧她,人小心不小,真識大體!」三奶奶道:「那似乎年歲差得太多了。」四奶奶道:「喲!你不知道,越是那種人,越是喜歡年紀輕的。我那個大的若是不成,還有二的呢。」三奶奶笑道:「你那個二的比姓範的小二十歲。」四奶奶悄悄扯了她一把,正顏厲色地道:「三嫂,你別那麼糊塗!你護着七丫頭,她是白傢什麼人?隔了一層娘肚皮,就差遠了。嫁了過去,誰也別想在她身上得點什麼好處!我這都是爲了大家好。」然而白老太太一心一意只怕親戚議論她虧待了沒孃的七小姐,決定照原來計劃,由徐太太擇日請客,把寶絡介紹給範柳原。

徐太太雙管齊下,同時又替流蘇物色到一個姓姜的,在海關裏做事,新故了太太,丟下了五個孩子,急等着續絃。徐太太主張先忙完了寶絡,再替流蘇撮合,因爲範柳原不久就要上新加坡去了。白公館裏對於流蘇的再嫁,根本就拿它當一個笑話,只是爲了要打發她出門,沒奈何,只索不聞不問,由着徐太太鬧去。爲了寶絡這頭親,卻忙得鴉飛雀亂,人仰馬翻。一樣是兩個女兒,一方面如火如荼,一方面冷冷清清,相形之下,委實使人難堪。白老太太將全家的金珠細軟,盡情搜刮出來,能夠放在寶絡身上的都放在寶絡身上。三房裏的女孩子過生日的時候,乾娘給的一件蕾絲衣料,也被老太太逼着三奶奶拿了出來,替寶絡制了旗袍。老太太自己歷年攢下的私房,以皮貨居多,暑天裏又不能穿皮子,只得典質了一件貂皮大襖,用那筆款子去把幾件首飾改鑲了時新款式。珍珠耳墜子、翠玉手鐲、綠寶戒指,自不必說,務必把寶絡打扮得花團錦簇。

到了那天,老太太、三爺、三奶奶、四爺、四奶奶自然都是要去的。寶絡輾轉聽到四奶奶的陰謀,心裏着實惱着她,執意不肯和四奶奶的兩個女兒同時出場,又不好意思說不要她們,便下死勁拖流蘇一同去。一部出差汽車黑壓壓坐了七個人,委實再擠不下了,四奶奶的女兒金枝金蟬便慘遭淘汰。他們是下午五點鐘出發的,到晚上十一點方纔回家。金枝金蟬哪裏放得下心,睡得着覺?眼睜睜盼着他們回來了,卻又是大夥兒啞口無言。寶絡沉着臉走到老太太房裏,一陣風把所有的插戴全剝了下來,還了老太太,一言不發回房去了。金枝金蟬把四奶奶拖到陽臺上,一迭連聲追問怎麼了。四奶奶怒道:「也沒看見像你們這樣的女孩子家,又不是你自己相親,要你這樣熱辣辣的!」三奶奶跟了出來,柔聲緩氣說道:「你這話,別讓人家多了心去!」四奶奶索性衝着流蘇的房間嚷道:「我就是指桑罵槐,罵了她了,又怎麼着?又不是千年萬代沒見過男子漢,怎麼一聞見生人氣,就痰迷心竅,發了瘋了?」

金枝金蟬被她罵得摸不着頭腦,三奶奶做好做歹穩住了她們的娘,又告訴她們道:「我們先去看電影的。」金枝詫異道:「看電影?」三奶奶道:「可不是透着奇怪,專爲看人去的,倒去坐在黑影子裏,什麼也瞧不見,後來徐太太告訴我說都是那範先生的主張,他在那裏掏壞呢。他要把人家擱在那裏擱個兩三個鐘頭,臉上出了油,胭脂花粉褪了色,他可以看得親切些。那是徐太太的猜想。據我看來,那姓範的始終就沒有誠意。他要看電影,就爲着懶得跟我們應酬。看完了戲,他不是就想溜麼?」四奶奶忍不住插嘴道:「哪兒的話,今兒的事,一上來挺好的,要不是我們自己窩兒裏的人在裏頭搗亂,準有個七八成!」金枝金蟬齊聲道:「三媽,後來呢?後來呢?」三奶奶道:「後來徐太太拉住了他,要大家一塊兒去喫飯。他就說他請客。」四奶奶拍手道:「喫飯就喫飯,明知道我們七小姐不會跳舞,上跳舞場去乾坐着,算什麼?不是我說,這就要怪三哥了,他也是外面跑跑的人,聽見姓範的吩咐汽車伕上舞場去,也不攔一聲!」三奶奶忙道:「上海這麼多的飯店,他怎麼知道哪一個飯店有跳舞,哪一個飯店沒有跳舞?他可比不得四爺是個閒人哪,他沒那麼多的工夫去調查這個!」金枝金蟬還要打聽此後的發展,三奶奶給四奶奶幾次一打岔,興致索然。只道:「後來就喫飯,喫了飯,就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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