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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蟬道:「那範柳原是怎樣的一個人?」三奶奶道:「我哪兒知道?統共沒聽見他說過三句話。」又尋思了一會,道:「跳舞跳得不錯罷!」金枝咦了一聲道:「他跟誰跳來着?」四奶奶搶先答道:「還有誰,還不是你那六姑!我們詩禮人家,不準學跳舞的,就只她結婚之後跟她那不成材的姑爺學會了這一手!好不害臊,人家問你,說不會跳不就結了?不會也不是丟臉的事。像你三媽,像我,都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活過這半輩子了,什麼世面沒見過?我們就不會跳!」三奶奶嘆了口氣道:「跳了一次,還說是敷衍人家的面子,還跳第二次,第三次!」金枝金蟬聽到這裏,不禁張口結舌。四奶奶又向那邊喃喃罵道:「豬油蒙了心!你若是以爲你破壞了你妹子的事,你就有指望了,我叫你早早地歇了這個念頭!人家連多少小姐都看不上眼呢,他會要你這敗柳殘花?」
流蘇和寶絡住着一間屋子,寶絡已經上牀睡了,流蘇蹲在地下摸着黑點蚊煙香,陽臺上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可是她這一次卻非常的鎮靜,擦亮了洋火,眼看着它燒過去,火紅的小小三角旗,在它自己的風中搖擺着,移,移到她手指邊,她噗的一聲吹滅了它,只剩下一截紅豔的小旗杆,旗杆也枯萎了,垂下灰白蜷曲的鬼影子。她把燒焦的火柴丟在煙盤子裏。今天的事,她不是有意的,但是無論如何,她給了他們一點顏色看看。他們以爲她這一輩子已經完了麼?早哩!她微笑着。寶絡心裏一定也在罵她,罵得比四奶奶的話還要難聽。可是她知道寶絡恨雖恨她,同時也對她刮目相看,肅然起敬。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着異性的愛,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女人們就是這點賤。
範柳原真心喜歡她麼?那倒也不見得。他對她說的那些話,她一句也不相信。她看得出他是對女人說慣了謊的。她不能不當心──她是個六親無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牀架子上掛着她脫下來的月白蟬翼紗旗袍。她一歪身坐在地上,摟住了長袍的膝部,鄭重地把臉偎在上面。蚊香的綠煙一蓬一蓬浮上來,直薰到她腦子裏去。她的眼睛裏,眼淚閃着光。
隔了幾天,徐太太又來到白公館。四奶奶早就預言過:「我們六姑奶奶這樣的胡鬧,眼見得七丫頭的事是吹了。徐太太豈有不惱的?徐太太怪了六姑奶奶,還肯替她介紹人麼?這就叫偷雞不着蝕把米。」徐太太果然不像先前那麼一盆火似的了,遠兜遠轉先解釋她這兩天爲什麼沒上門。家裏老爺有要事上香港去接洽,如果一切順利,就打算在香港租下房子,住個一年半載的,所以她這兩天忙着打點行李,預備陪他一同去。至於寶絡的那件事,姓範的已經不在上海了,暫時只得擱一擱,流蘇的可能的對象姓姜的,徐太太打聽了出來,原來他在外面有了人,若要拆開,還有點麻煩。據徐太太看來,這種人不甚可靠,還是算了罷。三奶奶四奶奶聽了這話,彼此使了個眼色,撇着嘴笑了一笑。
徐太太接下去攢眉說道:「我們的那一位,在香港倒有不少的朋友,就可惜遠水救不着近火……六小姐若是能夠到那邊去走一趟,倒許有很多的機會。這兩年,上海人在香港的,真可以說是人才濟濟。上海人自然是喜歡上海人,所以同鄉的小姐們在那邊聽說是很受人歡迎。六小姐去了,還愁沒有相當的人?真可以抓起一把來揀揀!」衆人覺得徐太太真是善於辭令。前兩天轟轟烈烈鬧着做媒,忽然煙消火滅了,自己不得下場,便故作遁辭,說兩句風涼話。白老太太便嘆了口氣道:「到香港去一趟,談何容易!單講──」不料徐太太很爽快的一口剪斷了她的話道:「六小姐若是願意去,我請她。我答應幫她的忙,就得幫到底。」大家不禁面面相覷,連流蘇都怔住了。她估計着徐太太當初自告奮勇替她做媒,想必倒是一時仗義,真心同情她的境遇。爲了她跑跑腿尋尋門路,治一桌酒席請請那姓姜的,這點交情是有的。但是出盤纏帶她到香港去,那可是所費不貲。爲什麼徐太太平空的要在她身上花這些錢?世上的好人雖多,可沒有多少傻子願意在銀錢上做好人。徐太太一定是有背景的。難不成是那範柳原的鬼計?徐太太曾經說過她丈夫與範柳原在營業上有密切接觸,夫婦兩個大約是很熱心地捧着範柳原。犧牲一個不相干的孤苦的親戚來巴結他,也是可能的事。流蘇在這裏胡思亂想着,白老太太便道:「那可不成呀,總不能讓您──」徐太太打了個哈哈道:「沒關係,這點小東,我還做得起!再說,我還指望着六小姐幫我的忙呢。我拖着兩個孩子,血壓又高,累不得,路上有了她,凡事也有個照應。我是不拿她當外人的,以後還要她多多的費神呢!」白老太太忙代流蘇客氣了一番。徐太太掉過頭來,單刀直入地問道:「那麼六小姐,你一準跟我們跑一趟罷!就算是去逛逛,也值得。」流蘇低下頭去,微笑道:「您待我太好了。」她迅速地盤算了一下。姓姜的那件事是無望了。以後即使有人替她做媒,也不過是和那姓姜的不相上下,也許還不如他。流蘇的父親是一個有名的賭徒,爲了賭而傾家蕩產,第一個領着他們往破落戶的路上走。流蘇的手沒有沾過骨牌和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歡賭的。她決定用她的前途來下注。如果她輸了,她聲名掃地,沒有資格做五個孩子的後母。如果賭贏了,她可以得到衆人虎視眈眈的目的物範柳原,出淨她胸中這一口惡氣。
她答應了徐太太。徐太太在一星期內就要動身。流蘇便忙着整理行裝。雖說家無長物,根本沒有什麼可整理的,卻也亂了幾天。變賣了幾件零碎東西,添制了幾套衣服。徐太太在百忙中還騰出時間來替她做顧問。徐太太這樣的籠絡流蘇,被白公館裏的人看在眼裏,漸漸的也就對流蘇發生了新的興趣。除了懷疑她之外,又存了三分顧忌,背後嘀嘀咕咕議論着,當面卻不那麼指着臉子罵了,偶然也還叫聲「六妹」,「六姑」,「六小姐」,只怕她當真嫁到香港的闊人,衣錦榮歸,大家總得留個見面的餘地,不犯着得罪她。
徐太太徐先生帶着孩子一同乘車來接了她上船,坐的是一隻荷蘭船的頭等艙。船小,顛簸得厲害,徐先生徐太太一上船便雙雙睡倒,吐個不休,旁邊兒啼女哭,流蘇倒着實服侍了他們幾天。好容易船靠了岸,她方纔有機會到甲板上去看看海景。那是個火辣辣的下午,望過去最觸目的便是碼頭上圍列着的巨型廣告牌,紅的、橘紅的、粉紅的,倒映在綠油油的海水裏,一條條,一抹抹刺激性的犯衝的色素,竄上落下,在水底下廝殺得異常熱鬧。流蘇想着,在這誇張的城市裏,就是栽個跟頭,只怕也比別處痛些,心裏不由得七上八下起來,忽然覺得有人奔過來抱住她的腿,差一點把她推了一跤,倒喫了一驚,再看原來是徐太太的孩子,連忙定了定神,過去助着徐太太照料一切。誰知那十來件行李與兩個孩子,竟不肯被歸着在一堆,行李齊了,一轉眼又少了個孩子。流蘇疲於奔命,也就不去看野眼了。
上了岸,叫了兩部汽車到淺水灣飯店。那車馳出了鬧市,翻山越嶺,走了多時,一路只見黃土崖、紅土崖,土崖缺口處露出森森綠樹,露出藍綠色的海。近了淺水灣,一樣是土崖與叢林,卻漸漸的明媚起來。許多遊了山回來的人,乘車掠過他們的車,一汽車一汽車載滿了花,風裏吹落了零亂的笑聲。
到了旅館門前,卻看不見旅館在哪裏。他們下了車,走上極寬的石級,到了花木蕭疏的高臺上,方見再高的地方有兩幢黃色房子。徐先生早定下了房間,僕歐們領着他們沿着碎石小徑走去,進了昏黃的飯廳,經過昏黃的穿堂,往二層樓上走。一轉彎,有一扇門通着一個小陽臺,搭着紫藤花架,曬着半壁斜陽。陽臺上有兩個人站着說話,只見一個女的,背向着他們,披着一頭漆黑的長髮,直垂到腳踝上,腳踝上套着赤金扭蔴花鐲子,光着腳,底下看不仔細是否趿着拖鞋,上面微微露出一截印度式桃紅皺襇窄腳袴。被那女人擋住的一個男子,卻叫了一聲:「咦!徐太太!」便走了過來,向徐先生徐太太打招呼,又向流蘇含笑點頭。流蘇見是範柳原,雖然早就料到這一着,一顆心依舊不免跳得厲害。陽臺上的女人一閃就不見了。柳原伴着他們上樓,一路上大家彷佛他鄉遇故知似的,不斷的表示驚訝與愉快。那範柳原雖然夠不上稱做美男子,粗枝大葉的,也有他的一種風神。徐先生夫婦指揮着僕歐們搬行李,柳原與流蘇走在前面,流蘇含笑問道:「範先生,你沒有上新加坡去?」柳原輕輕答道:「我在這兒等着你呢。」流蘇想不到他這樣直爽,倒不便深究,只怕說穿了,不是徐太太請她上香港而是他請的,自己反而下不落臺,因此只當他說玩笑話,向他笑了一笑。
柳原問知她的房間是一百三十號,便站住了腳道:「到了。」僕歐拿鑰匙開了門,流蘇一進門便不由得向窗口筆直走過去。那整個的房間像暗黃的畫框,鑲着窗子裏一幅大畫。那釅釅的,灩灩的海濤,直濺到窗簾上,把簾子的邊緣都染藍了。柳原向僕歐道:「箱子就放在櫥跟前。」流蘇聽他說話的聲音就在耳根子底下,不覺震了一震,回過臉來,只見僕歐已經出去了,房門卻沒有關嚴。柳原倚着窗臺,伸出一隻手來撐在窗格子上,擋住了她的視線,只管望着她微笑。流蘇低下頭去。柳原笑道:「你知道麼?你的特長是低頭。」流蘇抬頭笑道:「什麼?我不懂。」柳原道:「有的人善於說話,有的人善於笑,有的人善於管家,你是善於低頭的。」流蘇道:「我什麼都不會。我是頂無用的人。」柳原笑道:「無用的女人是最最厲害的女人。」流蘇笑着走開了道:「不跟你說了,到隔壁去看看罷。」柳原道:「隔壁?我的房還是徐太太的房?」流蘇又震了一震道:「你就住在隔壁?」柳原已經替她開了門,道:「我屋裏亂七八糟的,不能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