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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慶回過頭去向着窗外。那公共汽車猛地轉了一個彎,人手裏的杜鵑花受了震,簌簌亂飛。傳慶再看丹朱時,不禁咦了一聲道:「你哭了!」丹朱道:「我哭做什麼?我從來不哭的!」然而她終於悽哽地質問道:「你……你老是使我覺得我犯了法……彷佛我沒有權利這麼快樂!其實,我快樂,又不礙着你什麼!」
傳慶取過她手裏的書,把上面的水漬子擦了一擦,道:「這是言教授新編的講義麼?我還沒有買呢。你想可笑麼,我跟他念了半年書,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丹朱道:「我喜歡他的名字。我常常告訴他,他的名字比人漂亮。」傳慶在書面上找到了,讀出來道:「言子夜……」他把書擱了下來,偏着頭想了一想,又拿起來唸了一遍道:「言子夜……」這一次,他有點猶疑,彷佛不大認識這幾個字。丹朱道:「這名字取得不好麼?」傳慶笑道:「好!怎麼不好!知道你有個好爸爸!什麼都好,就是把你慣壞了!」丹朱輕輕地啐了一聲,站起身來道:「我該下去了。再見罷!」
她走了,傳慶把頭靠在玻璃窗上,又彷佛盹着了似的。前面站着的抱着杜鵑花的人也下去了,窗外少了杜鵑花,只剩下灰色的街。他的臉換了一副背景,也似乎是黃了,暗了。
車再轉了個彎。棕櫚樹沙沙地擦着窗戶,他跳起身來,拉了拉鈴,車停了,他就下了車。
他家是一座大宅。他們初從上海搬來的時候,滿院子的花木。沒兩三年的工夫,枯的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陽光曬着,滿眼的荒涼。一個打雜的,在草地上拖翻了一張藤椅子,把一壺滾水澆了上去,殺臭蟲。
屋子裏面,黑沉沉的穿堂,只看見那朱漆樓梯的扶手上,一線流光,迴環曲折,遠遠的上去了。傳慶躡手躡腳上了樓,覷人不見,一溜煙向他的臥室裏奔去。不料那陳舊的地板吱吱格格一陣響,讓劉媽聽見了,迎面攔住道:「少爺回來了!見過了老爺太太沒有?」傳慶道:「待會兒喫飯的時候總要見到的,忙什麼?」劉媽一把揪住他的袖子道:「又來了!你別是又做了什麼虧心事?鬼鬼祟祟地躲着人!趁早去罷,打個照面就完事了。不去,又是一場氣!」傳慶忽然年紀小了七八歲,咬緊了牙,抵死不肯去。劉媽越是推推搡搡,他越是挨挨蹭蹭。
劉媽是他母親當初陪嫁的女傭。在家裏,他憎厭劉媽,正如同在學校裏他憎厭言丹朱一般。寒天裏,人凍得木木的,倒也罷了。一點點的微溫,更使他覺得冷的徹骨酸心。
他終於因爲憎惡劉媽的緣故,只求脫身,答應去見他父親與後母。他父親聶介臣,汗衫外面罩着一件油漬斑斑的雪青軟緞小背心,他後母蓬着頭,一身黑,面對面躺在煙鋪上。他上前呼了「爸爸,媽!」兩人都似理非理地哼了一聲。傳慶心裏一塊石頭方纔落了地,猜着今天大約沒有事犯到他們手裏。
他父親問道:「學費付了?」傳慶在煙榻旁邊一張沙發椅上坐下,答道:「付了。」他父親道:「選了幾樣什麼?」傳慶道:「英文歷史,十九世紀英文散文──」他父親道:「你那個英文──算了罷!蹺腳驢子跟馬跑,跑折了腿,也是空的!」他後母笑道:「人家是少爺脾氣。大不了,家裏請個補課先生,隨時給他做槍手。」他父親道:「我可沒那個閒錢給他請家庭教師。還選了什麼?」傳慶道:「中國文學史。」他父親道:「那可便宜了你!唐詩、宋詞,你早讀過了。」他後母道:「別的本事沒有,就會偷懶!」
傳慶把頭低了又低,差一點垂到地上去。身子向前傴僂着,一隻手握着鞋帶的尖端的小鐵管,在皮鞋上輕輕颳着。他父親在煙炕上翻過身來,捏着一卷報紙,在他頸子上刷地敲了一下,喝道:「一雙手,閒着沒事幹,就會糟蹋東西!」他後母道:「去,去,去罷!到那邊去燒幾個煙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