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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四歲上就沒有了母親,但是他認識她,從她的照片上。她婚前的照片只有一張,她穿着古式的摹本緞襖,有着小小的蝙蝠的暗花。現在,窗子前面的人像漸漸明晰,他可以看見她的秋香色摹本緞襖上的蝙蝠。她在那裏等候一個人,一個消息。她明知道消息是不會來的。她心裏的天,遲遲地黑了下去。…………傳慶的身子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他母親還是他自己。
至於那無名的磨人的憂鬱,他現在明白了,那就是愛──二十多年前的,絕望的愛。二十多年後,刀子生了鏽了,然而還是刀。在他母親心裏的一把刀,又在他心裏絞動了。
傳慶費了大勁,方始抬起頭來。一切的幻像迅速地消滅了。剛纔那一會兒,他彷佛是一箇舊式的攝影師,鑽在黑布裏爲人拍照片,在攝影機的鏡子裏瞥見了他母親。他從箱子蓋底下抽出他的手,把嘴湊上去,怔怔地吮着手背上的紅痕。
關於他母親,他知道得很少。他知道她沒有愛過他父親。就爲了這個,他父親恨她。她死了,就遷怒到她丟下的孩子身上。要不然,雖說有後母挑撥着,他父親對他也不會這麼刻毒。他母親沒有愛過他父親──她愛過別人麼?……親戚圈中恍惚有這麼一個傳說。他後母嫁到聶家來,是親上加親,因此他後母也有所風聞。她當然不肯讓人們忘懷了這件事,當着傳慶的面她也議論過他母親。任何的話,到了她嘴裏就不大好聽。碧落的陪嫁的女傭劉媽就是爲了不能忍耐她對於亡人的誣衊,每每氣急敗壞地向其它的僕人辯白着。於是傳慶有機會聽到了一點他認爲可靠的事實。
用現代的眼光看來,那一點事實是平淡得可憐。馮碧落結婚的那年是十八歲。在訂親以前,她曾經有一個時期渴望着進學校讀書。在馮家這樣的守舊的人家,那當然是不可能的。然而她還是和幾個表妹們背背地偷偷地計劃着。表妹們因爲年紀小得多,父母又放縱些,終於如願以償了。她們決定投考中西女塾,請了一個遠房親戚來補課。言子夜輩分比她們小,年紀卻比她們長,在大學裏已經讀了兩年書。碧落一面豔羨着表妹們的幸運,一面對於進學校的夢依舊不甘放棄,因此對於她們投考的一切仍然是非常的關心。在表妹那兒她遇見了言子夜幾次。他們始終沒有單獨地談過話。
言家挽了人出來說親。碧落的母親還沒有開口回答,她祖父丟下的老姨娘坐在一旁吸水煙,先格吱一笑,插嘴道:「現在提這件事,可太早了一點!」那媒人陪笑道:「小姐年紀也不小了──」老姨娘笑道:「我倒不是指她的年紀!常熟言家再強些也是個生意人家。他們少爺若是讀書發達,再傳個兩三代,再到我們這兒來提親,那還有個商量的餘地。現在……可太早了!」媒人見不是話,只得去回掉了言家。言子夜輾轉聽到了馮家的答覆,這一氣非同小可,便將這事擱了下來。
然而此後他們似乎還會面過一次。那絕對不能夠是偶然的機緣,因爲既經提過親,雙方都要避嫌疑了。最後的短短的會晤,大約是碧落的主動。碧落暗示子夜重新再託人在她父母跟前疏通,因爲她父母並沒有過斬釘截鐵的拒絕的表示。但是子夜年少氣盛,不願意再三地被斥爲「高攀」,使他的家庭蒙受更嚴重的侮辱。他告訴碧落,他不久就打算出國留學。她可以採取斷然的行動,他們兩個人一同走。可是碧落不能這樣做。傳慶回想到這一部分不能不恨他的母親,但是他也承認,她有她的不得已。二十年前是二十年前呵!她得顧全她的家聲,她得顧全子夜的前途。
子夜單身出國去了。他回來的時候,馮家早把碧落嫁給了聶介臣。子夜先後也有幾段羅曼史。至於他怎樣娶了丹朱的母親,一個南國女郎,近年來怎樣移家到香港,傳慶卻沒有聽見說過。
關於碧落的嫁後生涯,傳慶可不敢揣想。她不是籠子裏的鳥。籠子裏的鳥,開了籠,還會飛出來。她是綉在屏風上的鳥──悒鬱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雲朵裏的一隻白鳥。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黴了,給蟲蛀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
她死了,她完了,可是還有傳慶呢?憑什麼傳慶要受這個罪?碧落嫁到聶家來,至少是清醒的犧牲。傳慶生在聶家,可是一點選擇的權利也沒有。屏風上又添上了一隻鳥,打死他也不能飛下屏風去。他跟着他父親二十年,已經給製造成了一個精神上的殘廢,即使給了他自由,他也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