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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不了!跑不了!索性完全沒有避免的希望,倒也死心塌地了。但是他現在初次把所有的零星的傳聞與揣測,聚集在一起,拼湊成一段故事,他方纔知道:二十多年前,他還是沒有出世的時候,他有脫逃的希望。他母親有嫁給言子夜的可能性。差一點,他就是言子夜的孩子,言丹朱的哥哥。也許他就是言丹朱。有了他,就沒有她。
第二天,在學校裏,上到中國文學史那一課,傳慶心裏亂極了。他遠遠看見言丹朱抱着厚沉沉的漆皮筆記夾子,悄悄地溜了進來,在前排的左偏,教授的眼光射不到的地方,揀了一個座位,大約是惟恐引起了她父親的注意,分了他的心。她掉過頭來,向傳慶微微一笑。她身邊還有一個空位,傳慶隔壁的一個男學生便推了傳慶一下,攛掇他去坐在她身旁。傳慶搖搖頭。那人笑道:「就有你這樣的傻子!你是怕折了你的福還是怎麼着?你不去,我去!」說罷,剛剛站起身來,另有幾個學生早已一擁而前,其中有一個捷足先登,佔了那座位。
那時雖然還是晚春天氣,業已暴熱。丹朱在旗袍上加了一件長袖子的白紗外套。她側過身來和旁邊的人有說有笑的,一手託着腮。她那活潑的赤金色的臉和胳膊,在輕紗掩映中,像玻璃杯裏灩灩的琥珀酒。然而她在傳慶眼中,並不僅僅引起一種單純的美感。他在那裏想:她長得並不像言子夜。那麼,她一定是像她的母親,言子夜所娶的那南國姑娘。言子夜是蒼白的,略微有點瘦削。大部分的男子的美,是要到三十歲以後方纔更爲顯着,言子夜就是一個例子。算起來他該過了四十五歲吧?可是看上去要年輕得多。
言子夜進來了,走上了講臺。傳慶彷佛覺得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他一般。傳慶這是第一次感覺到中國長袍的一種特殊的蕭條的美。傳慶自己爲了經濟的緣故穿着袍褂,但是像一般的青年,他是喜歡西裝的。然而那寬大的灰色綢袍,那松垂的衣褶,在言子夜身上,更加顯出了身材的秀拔。傳慶不由地幻想着:如果他是言子夜的孩子,他長得像言子夜麼?十有八九是像的,因爲他是男孩子,和丹朱不同。
言子夜翻開了點名簿:「李銘光、董德基、王麗芬、王宗維、王孝貽、聶傳慶……」傳慶答應了一聲,自己疑心自己的聲音有些異樣,先把臉急紅了。然而言子夜繼續叫了下去:「秦德芬,張師賢……」一隻手撐在桌面上,一隻手悠閒地擎着點名簿──一個經歷過世道艱難,然而生命中並不缺少一些小小的快樂的人。
傳慶想着,在他的血管中,或許會流着這個人的血。呵,如果……如果該是什麼樣的果子呢?該是淡青色的晶瑩多汁的果子,像荔枝而沒有核,甜裏面帶着點辛酸。如果……如果他母親當初略微任性,自私一點,和言子夜訣別的最後一分鐘,在情感的支配下,她或者會改變了初衷,向他說:「從前我的一切,都是爹媽做的主。現在你……你替我做主罷。你說怎樣就怎樣。」如果她不是那麼瞻前顧後──顧後!她果真顧到了未來麼?她替她未來的子女設想過麼?她害了她的孩子!傳慶並不是不知道他對於他母親的譴責是不公正的。她那時候到底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有那麼堅強的道德觀念,已經是難得的了。任何人遇到難解決的問題,也只能夠「行其心之所安」罷了。他能怪他的母親麼?
言教授背過身去在黑板上寫字,學生都沙沙地抄寫着,可是傳慶的心不在書上。
喫了一個「如果」,再剝一個「如果」,譬如說,他母親和言子夜結了婚,他們的同居生活也許並不是悠久的無瑕的快樂。傳慶從劉媽那裏知道碧落是一個心細如髮的善感的女人。丹朱也曾經告訴他:言子夜的脾氣相當的「梗」,而且也喜歡多心。相愛着的人又是往往地愛鬧意見,反而是漠不相干的人能夠互相容忍。同時,碧落這樣的和家庭決裂了,也是爲當時的社會所不容許。子夜的婚姻,不免爲他的前途上的牽累。近十年來,一般人的觀念固然改變了,然而子夜早已幾經蹉跎,滅了銳氣。一個男子,事業上不得意,家裏的種種小誤會與口舌更是免不了的。那麼,這一切對於他們的孩子有不良的影響麼?
不,只有好!小小的憂愁與困難可以養成嚴肅的人生觀。傳慶相信,如果他是子夜與碧落的孩子,他比起現在的丹朱,一定較爲深沉,有思想。同時,一個有愛情的家庭裏面的孩子,不論生活如何的不安定,仍舊是富於自信心與同情──積極、進取、勇敢。丹朱的優點他想必都有,丹朱沒有的他也有。
他的眼光又射到前排坐着的丹朱身上。丹朱凝神聽着言教授講書,偏着臉,嘴微微張着一點,用一支鉛筆輕輕叩着小而白的門牙。她的臉龐的側影有極流麗的線條,尤其是那孩子氣的短短的鼻子。鼻子上亮瑩瑩地略微有點油汗,使她更加像一個噴水池裏溼濡的銅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