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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雖說是沒有嚴寒的季節,聖誕節夜卻也是夠冷的。滿山植着矮矮的松杉,滿天堆着石青的雲。雲和樹一般被風噓溜溜吹着,東邊濃了,西邊稀了,推推擠擠,一會兒黑壓壓擁成了一團,一會兒又化爲一蓬綠氣,散了開來。林子裏的風,嗚嗚吼着,像猘犬的怒聲。較遠的還有海面上的風,因爲遠,就有點悽然,像哀哀的狗哭。
傳慶雙手筒在袖子裏,縮着頭,急急地順着石級走上來。走過了末了一盞路燈,以後的路是漆黑的,但是他走熟了,認得出水門汀道的淡白的邊緣。並且他喜歡黑,在黑暗中他可以暫時遺失了自己,腳底下的沙石嘁擦嘁擦響。是誰?是聶傳慶麼?「中國的青年都像了他,中國就要亡了」的那個人?就是他?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太黑了,瞧不清。
他父親罵他爲「豬、狗」,再罵得厲害些也不打緊,因爲他根本看不起他父親。可是言子夜輕輕的一句話就使他痛心疾首,死也不能忘記。
他只顧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少時辰,摸着黑,許是又繞回來了。一轉彎,有一盞路燈。一羣年輕人說着笑着,迎面走了過來,跳舞會該是散了罷?傳慶掉過頭來就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他聽見言丹朱的嗓子在後面叫:「傳慶!傳慶!」更加走得快。丹朱追了他幾步,站住了腳,又回過身來,向她的舞伴們笑道:「再會罷!我要趕上去跟我們那位愛鬧蹩扭的姑娘說兩句話。」衆人道:「可是你總得有人送你回家!」丹朱道:「不要緊,我叫傳慶送我回去,也是一樣的!」衆人還有些躊躇,丹朱笑道:「行!行!真的不要緊!」說着,提起了她的衣服,就向傳慶追來。
傳慶見她真來了,只得放慢了腳步。丹朱跑得喘吁吁的,問道:「傳慶,你怎麼不來跳舞?」傳慶道:「我不會跳。」丹朱又道:「你在這兒做什麼?」傳慶道:「不做什麼。」丹朱道:「你送我回家,成麼?」傳慶不答,但是他們漸漸向山巔走去,她的家就在山巔。路還是黑的,只看見她的銀白的鞋尖在地上一亮一亮。
丹朱再開口的時候,傳慶覺得她說話從來沒有這麼的艱澀遲緩。她說:「你知道嗎?今天下課後我找了你半天,你已經回去了。你家的住址我知道,可是你一向不願意我們到你那兒來……!」傳慶依舊是不讚一詞。丹朱又道:「今天的事,你得原諒我父親。他……他做事向來是太認真了,而華南大學的情形使一個認真教書的人不能不灰心──香港一般學生的中文這麼糟,可又還看不起中文,不肯虛心研究,你叫他怎麼不發急?只有你一個人,國文的根基比誰都強,你又使他失望,你……你想……你替他想想……」傳慶只是默然。
丹朱道:「他跟你發脾氣的原因,你現在明白了罷?……傳慶,你若是原諒了他,你就得向他解釋一下,爲什麼你近來這樣的失常。你知道我爸爸是個熱心人。我相信他一定肯盡他的能力來幫助你。你告訴我,讓我來轉告他?行不行?」
告訴丹朱?告訴言子夜?他還記得馮碧落麼?記也許記得,可是他是見多識廣的男子,一生的戀愛並不止這一次,而碧落只愛過他一個人……從前的女人,一點點小事便放在心上輾轉,輾轉,輾轉思想着,在黃昏的窗前,在雨夜,在慘淡的黎明。呵,從前的人,……
傳慶只覺得胸頭充塞了吐不出來的冤鬱。丹朱又逼緊了一步,問道:「傳慶,是你家裏的事麼?」傳慶淡淡地笑道:「你也太好管閒事了!」
丹朱並沒有生氣,反而跟着他笑了。她絕對想不到傳慶當真在那裏憎嫌她,因爲誰都喜歡她。風颳下來的松枝子打到她頭上來,她「喲!」了一聲,向傳慶身後一躲,趁勢挽住了傳慶的臂膀,柔聲道:「到底爲什麼?」傳慶灑開了她的手道:「爲什麼!爲什麼!我倒要問問你:爲什麼你老是纏着我?女孩子家,也不顧個臉面!也不替你父親想想!」丹朱聽了這話,不由得倒退了一步。他在前面走,她在後面跟着,可是兩人距離着兩三尺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