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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室的長臺上散置着幾份報紙與雜誌,對過坐着個人,報紙擋住了臉。不會是學生──即使是程度高的學生也不見得看得懂德文報紙。報紙上的手指甲,紅蔻丹裂痕斑駁。汝良知道那一定是校長室裏的女打字員。她放下報紙,翻到另一頁上,將報紙摺疊了一下,伏在臺上看。頭上吊下一嘟嚕黃色的鬈髮,細格子呢外衣,口袋裏的綠手絹與襯衫的綠押韻。
上半身的影子恰巧落在報紙上。她皺皺眉毛,扭過身去湊那燈光。她的臉這一偏過去,汝良突然喫了一驚,她的側面就是他從小東塗西抹畫到現在的唯一的側面,錯不了,從額角到下巴那條線。怪不得他報名的時候看見這俄國女人就覺得有點眼熟。他從也沒想到過,他畫的原來是個女人的側影,而且是個美麗的女人。口鼻間的距離太短了,據說那是短命的象徵。汝良從未考慮過短命的女人可愛之點,他不過直覺地感到,人中短了,有一種稚嫩之美。她的頭髮黃得沒有勁道,大約要借點太陽光方纔是純正的,聖母像裏的金黃。
唯其因爲這似有如無的眼眉鬢髮,分外顯出側面那條線。他從心裏生出一種奇異的喜悅,彷佛這個人整個是他手裏創造出來的。她是他的。他對於她,說不上喜歡不喜歡,因爲她是他的一部分。彷佛他只消走過去說一聲:「原來是你!你是我的,你不知道麼?」便可以輕輕掐下她的頭來夾在書裏。
他朝她發怔,她似乎有點覺得了。汝良連忙垂下眼去看書。書頭上左一個右一個畫的全是側面,可不能讓她看見了,她還以爲畫的是她呢!汝良性急慌忙抓起鉛筆來一陣塗,那沙沙的聲音倒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探過身來向他書上望了一望,笑道:「很像。像極了。」汝良囁嚅着不知說了點什麼,手裏的筆疾如風雨地只管塗下去,塗黑了半張書。她伸手將書往那邊拉,笑道:「讓我瞧瞧。要不我也不認識自己的側面──新近拍了照,有一張是半邊臉的,所以一看見就知道是我。畫的真不錯,爲什麼不把眼睛嘴給補上去呢?」
汝良沒法子解釋說他不會畫眼睛同嘴,除了這側面他什麼都不會畫。她看了他一眼,見他滿臉爲難的樣子,以爲他說不慣英文,對答不上來,便搭訕道:「今天真冷,你是騎自行車來的麼?」汝良點頭道:「是的。晚上回去還要冷。」她道:「可不是,真不方便。你們是哪個先生教?」汝良道:「施密德。」
她道:「教的還好麼?」汝良又點點頭,道:「就是太慢,叫人不耐煩。」她道:「那他也是沒法子。學生程度不齊,有些人趕不上。」汝良道:「隨班上課,就是這點不好,不比私人教授。」她將手支着頭,隨意翻着書,問道:「你們唸到哪兒了?」
掀到第一頁,她讀出他的名字道:「潘汝良。……我叫沁西亞?勞甫沙維支。」她提起筆來待要寫在空白上,可是一點空白也沒有剩下了,全畫滿了側面,她的側面。汝良眼睜睜看着,又不能把書給搶過來,自己兜臉徹腮漲得通紅。沁西亞的臉也紅了,像電燈罩上歇了個粉紅翅的飛蛾,反映到她臉上一點最輕微的飄忽的紅色。她很快地合上了書,做出隨便的神氣,另在封面上找了塊空地將她的名字寫給他看。
汝良問道:「你一直住在上海?」沁西亞道:「小時候在哈爾濱。從前我說的一口的中國話呢,全給忘了。」汝良道:「那多可惜!」沁西亞道:「我還想從頭再學起來呢。你要是願意教我的話,我們倒可以交換一下,我教你德文。」汝良笑道:「那敢情好!」正說着,上課鈴朗朗響起來了,汝良站起身來拿書,沁西亞將手按在書上,朝他這面推過來,笑道:「這樣:明天晌午你要是有空,我們就可以上一課試試。你到蘇生大廈九樓怡通洋行來找我。我白天在那兒做事。喫中飯的時候那兒沒人。」汝良點頭道:「蘇生大廈,怡通洋行。我一定來。」
當下兩人別過了。汝良那天晚上到很晚方纔入睡。這沁西亞……她誤會了,以爲他悄悄地愛上了她,背地裏畫來畫去只是她的臉龐。她以爲他愛她,而她這麼明顯地給了他一個機會與她接近。爲什麼呢?難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