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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上來鄭家是窮還是闊。呼奴使婢的一大家子人,住了一幢洋房,牀只有兩隻,小姐們每晚抱了鋪蓋到客室裏打地鋪。客室裏稀稀朗朗幾件傢俱也是借來的,只有一架無線電是自己置的,留聲機屜子裏有最新的流行唱片。他們不斷地喫零食,全家坐了汽車看電影去。孩子蛀了牙齒沒錢補,在學校裏買不起鋼筆頭。傭人們因爲積欠工資過多,不得不做下去。下人在廚房裏開一桌飯,全巷堂的底下人都來分享,八仙桌四周的長板凳上擠滿了人。廚子的遠房本家上城來的時候,向來是耽擱在鄭公館裏。
小姐們穿不起絲質線質的新式襯衫,布褂子又嫌累贅,索性穿一件空心的棉袍夾袍,幾個月之後,脫下來塞在箱子裏,第二年生了黴,另做新的。絲襪還沒上腳已經被別人拖去穿了,重新發現的時候,襪子上的洞比襪子大。不停地嘀嘀咕咕,明爭暗鬥。在這弱肉強食的情形下,幾位姑娘雖然是在錦繡叢中長大的,其實跟撿煤核的孩子一般潑辣有爲。
這都是背地裏。當着人,沒有比她們更爲溫柔知禮的女兒,勾肩搭背友愛的姊妹。她們不是不會敷衍。從小的劇烈的生活競爭把她們造成了能幹人。川嫦是姊妹中最老實的一個,言語遲慢,又有點脾氣,她是最小的一個女兒,天生要被大的欺負,下面又有弟弟,佔去了爹孃的疼愛,因此她在家裏不免受委屈,可是她的家對於她實在是再好沒有的嚴格的訓練。爲門第所限,鄭家的女兒不能當女店員、女打字員,做「女結婚員」是她們唯一的出路。在家裏雖學不到什麼專門技術,能夠有個立腳地,卻非得有點本領不可。鄭川嫦可以說一下地就進了「新娘學校」。
可是在修飾方面她很少發展的餘地。她姊姊們對於美容學研究有素,她們異口同聲地斷定:「小妹適於學生派的打扮。小妹這一路的臉,頭髮還是不燙好看。小妹穿衣服越素淨越好。難得有人配穿藍布褂子,小妹倒是穿藍布長衫頂俏皮。」
於是川嫦終年穿着藍布長衫,夏天淺藍,冬天深藍,從來不和姊姊們爲了同時看中一件衣料而爭吵。姊姊們又說:「現在時行的這種紅黃色的絲襪,小妹穿了,一雙腿更顯胖,像德國香腸。還是穿短襪子登樣,或是赤腳。」又道:「小妹不能穿皮子,顯老。」可是三妹不要了的那件呢大衣,領口上雖綴着一些腐舊的青種羊皮,小妹穿着倒不難看,因爲大衣袖子太短了,露出兩三寸手腕,穿着像個正在長高的小孩,天真可愛。
好容易熬到了這一天,姊姊們一個個都出嫁了,川嫦這才突然地漂亮了起來。可是她不忙着找對象。她癡心想等爹有了錢,送她進大學,好好地玩兩年,從容地找個合式的人。
等爹有錢……非得有很多的錢,多得滿了出來,才肯花在女兒的學費上……女兒的大學文憑原是最狂妄的奢侈品。
鄭先生也不忙着替川嫦定親。他道:「實在經不起這樣年年嫁女兒。說省,說省,也把我們這點傢俬鼓搗光了。再嫁出一個,我們老兩口子只好跟過去做陪房了。」
然而鄭夫人的話也有理(鄭家沒有一個人說話沒有理的,就連小弟弟在袴子上溺了尿,也還說得出一篇道理來),她道:「現在的事,你不給她介紹朋友,她來個自我介紹。碰上個好人呢,是她自己找來的,她不承你的情。碰上個壞人,你再反對,已經晚了,以後大家總是親戚,徒然傷了感情。」
鄭夫人對於選擇女婿很感興趣。那是她死灰的生命中的一星微紅的炭火。雖然她爲她丈夫生了許多孩子,而且還在繼續生着,她缺乏羅曼蒂克的愛。同時她又是一個好婦人,既沒有這膽子,又沒有機會在其他方面取得滿足。於是,她一樣地找男人,可是找了來作女婿。她知道這美麗而憂傷的岳母在女婿們的感情上是佔點地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