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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剃着光頭,紅黃皮色,滿臉浮油,打着皺,整個的頭像一個核桃。他的腦子就像核桃仁,甜的、滋潤的,可是沒有多大意思。
老頭子右首坐着吳翠遠,看上去像一個教會派的少奶奶,但是還沒有結婚。她穿着一件白洋紗旗袍,滾一道窄窄的藍邊──深藍與白,很有點訃聞的風味。她攜着一把藍白格子小遮陽傘。頭髮梳成千篇一律的式樣,唯恐喚起公衆的注意。然而她實在沒有過分觸目的危險。她長得不難看,可是她那種美是一種模棱兩可的,彷佛怕得罪了誰的美,臉上一切都是淡淡的、鬆弛的,沒有輪廓。連她自己的母親也形容不出她是長臉還是圓臉。
在家裏她是一個好女兒,在學校裏她是一個好學生。大學畢了業後,翠遠就在母校服務,擔任英文助教。她現在打算利用封鎖的時間改改卷子。翻開了第一篇,是一個男生做的,大聲疾呼抨擊都市的罪惡,充滿了正義感的憤怒,用不很合文法的,喫喫艾艾的句子,罵着「紅嘴脣的賣淫婦……大世界……下等舞場與酒吧間」。翠遠略略沉吟了一會,就找出紅鉛筆來批了一個「A」字。若在平時,批了也就批了,可是今天她有太多的考慮的時間,她不由的要質問自己,爲什麼她給了他這麼好的分數。不問倒也罷了,一問,她竟漲紅了臉。她突然明白了:因爲這學生是膽敢這麼毫無顧忌地對她說這些話的唯一的一個男子。
他拿她當做一個見多識廣的人看待;他拿她當做一個男人、一個心腹。他看得起她。翠遠在學校里老是覺得誰都看不起她──從校長起,教授、學生、校役……學生們尤其憤慨得厲害:「申大越來越糟了!一天不如一天!用中國人教英文,照說,已經是不應當,何況是沒有出過洋的中國人!」翠遠在學校裏受氣,在家裏也受氣。吳家是一個新式的,帶着宗教背景的模範家庭。家裏竭力鼓勵女兒用功讀書,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了頂兒尖兒上──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孩子在大學裏教書!打破了女子職業的新紀錄。然而家長漸漸對她失掉了興趣,寧願她當初在書本上馬虎一點,勻出點時間來找一個有錢的女婿。
她是一個好女兒、好學生。她家裏都是好人,天天洗澡、看報,聽無線電向來不聽申曲滑稽京戲什麼的,而專聽貝多芬瓦格涅的交響樂,聽不懂也要聽。世界上的好人比真人多……翠遠不快樂。
生命像聖經,從希伯萊文譯成希臘文,從希臘文譯成拉丁文,從拉丁文譯成英文,從英文譯成國語。翠遠讀它的時候,國語又在她腦子裏譯成了上海話。那未免有點隔膜。
翠遠擱下了那本卷子,雙手捧着臉。太陽滾熱的曬在她背脊上。
隔壁坐着個奶媽,懷裏躺着小孩,孩子的腳底心緊緊抵在翠遠的腿上。小小的老虎頭紅鞋包着柔軟而堅硬的腳……這至少是真的。
電車裏,一位醫科學生拿出一本圖畫簿,孜孜修改一張人體骨骼的簡圖。其他的乘客以爲他在那裏速寫他對面盹着的那個人。大家閒着沒事幹,一個一個聚攏來,三三兩兩,撐着腰,揹着手,圍繞着他,看他寫生。拎着燻魚的丈夫向他妻子低聲道:「我就看不慣現在興的這些立體派、印象派!」他妻子附耳道:「你的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