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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電車的人開電車。在大太陽底下,電車軌道像兩條光瑩瑩的,水裏鑽出來的曲鱔,抽長了,又縮短了;抽長了,又縮短了,就這麼樣往前移──柔滑的,老長老長的曲鱔,沒有完,沒有完……開電車的人眼睛盯住了這兩條蠕蠕的車軌,然而他不發瘋。
如果不碰到封鎖,電車的進行是永遠不會斷的。封鎖了。搖鈴了。「叮玲玲玲玲玲,」每一個「玲」字是冷冷的一小點,一點一點連成了一條虛線,切斷了時間與空間。
電車停了,馬路上的人卻開始奔跑,在街的左面的人們奔到街的右面,在右面的人們奔到左面。商店一律的沙啦啦拉上鐵門。女太太們發狂一般扯動鐵柵欄,叫道:「讓我們進來一會兒!我這兒有孩子哪,有年紀大的人!」然而門還是關得緊騰騰的。鐵門裏的人和鐵門外的人眼睜睜對看着,互相懼怕着。
電車裏的人相當鎮靜。他們有座位可坐,雖然設備簡陋一點,和多數乘客的家裏的情形比較起來,還是略勝一籌。街上漸漸的也安靜下來,並不是絕對的寂靜,但是人聲逐漸渺茫,像睡夢裏所聽到的蘆花枕頭裏的窸窣。這龐大的城市在陽光裏盹着了,重重的把頭擱在人們的肩上,口涎順着人們的衣服緩緩流下去,不能想像的巨大的重量壓住了每一個人。
上海似乎從來沒有這麼靜過──大白天裏!一個乞丐趁着鴉雀無聲的時候,提高了喉嚨唱將起來:「阿有老爺太太先生小姐做做好事救救我可憐人哇?阿有老爺太太……」然而他不久就停了下來,被這不經見的沉寂嚇噤住了。
還有一個較有勇氣的山東乞丐,毅然打破了這靜默。他的嗓子渾圓嘹亮:「可憐啊可憐!一個人啊沒錢!」悠久的歌,從一個世紀唱到下一個世紀。音樂性的節奏傳染上了開電車的。開電車的也是山東人。他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抱着胳膊,向車門上一靠,跟着唱了起來:「可憐啊可憐!一個人啊沒錢!」
電車裏,一部分的乘客下去了。剩下的一羣中,零零落落也有人說句把話。靠近門口的幾個公事房裏回來的人繼續談講吓去。一個人撒喇一聲抖開了扇子,下了結論道:「總而言之,他別的毛病沒有,就喫虧在不會做人。」另一個鼻子裏哼了一聲,冷笑道:「說他不會做人,他把上頭敷衍得挺好的呢!」
一對長得頗像兄妹的中年夫婦把手吊在皮圈上,雙雙站在電車的正中,她突然叫道:「當心別把褲子弄髒了!」他喫了一驚,抬起他的手,手裏拎着一包燻魚。他小心翼翼使那油汪汪的紙口袋與他的西裝褲子維持二寸遠的距離。他太太兀自絮叨道:「現在乾洗是什麼價錢?做一條褲子是什麼價錢?」
坐在角落裏的呂宗楨,華茂銀行的會計師,看見了那燻魚,就聯想到他夫人託他在銀行附近一家麪食攤子上買的菠菜包子。女人就是這樣!彎彎扭扭最難找的小衚衕裏買來的包子必定是價廉物美的!她一點也不爲他着想──一個齊齊整整穿着西裝戴着玳瑁邊眼鏡提着公事皮包的人,抱着報紙裏的熱騰騰的包子滿街跑,實在是不像話!然而無論如何,假使這封鎖延長下去,耽誤了他的晚飯,至少這包子可以派用場。他看了看手錶,才四點半。該是心理作用罷?他已經覺得餓了。他輕輕揭開報紙的一角,向裏面張了一張。一個個雪白的,噴出淡淡的麻油氣味。一部分的報紙黏住了包子,他謹慎地把報紙撕了下來,包子上印了鉛字,字都是反的,像鏡子裏映出來的,然而他有這耐心,低下頭去逐個認了出來:「訃告……申請……華股動態……隆重登場候教……」都是得用的字眼兒,不知道爲什麼轉載到包子上,就帶點開玩笑性質。也許因爲「喫」是太嚴重的一件事了,相形之下,其他的一切都成了笑話。呂宗楨看着也覺得不順眼,可是他並沒有笑,他是一個老實人。他從包子上的文章看到報上的文章,把半頁舊報紙讀完了,若是翻過來看,包子就得跌出來,只得罷了。他在這裏看報,全車的人都學了樣,有報的看報,沒有報的看發票、看章程、看名片。任何印刷物都沒有的人,就看街上的市招。他們不能不填滿這可怕的空虛──不然,他們的腦子也許會活動起來。思想是痛苦的一件事。
只有呂宗楨對面坐着的一個老頭子,手心裏骨碌碌骨碌碌搓着兩隻油光水滑的核桃,有板有眼的小動作代替了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