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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漸嚇得啞口無言。蘇小姐家裏有事,跟他約晚上館子裏見面。他回到家整天悶悶不樂,覺得不能更延宕了,得趕快表明態度。
方鴻漸到館子,那兩個客人已經先在。一個躬背高額,大眼睛,蒼白臉,戴夾鼻金絲眼鏡,穿的西裝袖口遮沒手指,光光的臉,沒鬍子也沒皺紋,而看來像個幼稚的老太婆或者上了年紀的小孩子。一個氣概飛揚,鼻子直而高,側望像臉上斜擱了一張梯,頸下打的領結飽滿齊整得使方鴻漸絕望地企羨。辛楣見了鴻漸熱烈歡迎。彼此介紹之後,鴻漸才知道那位躬背的是哲學家褚慎明,另一位叫董斜川,原任捷克中國公使館軍事參贊,內調回國,尚未到部,善做舊詩,是個大才子。這位褚慎明原名褚家寶,成名以後嫌「家寶」這名字不合哲學家身分,據斯賓諾沙改名的先例,換成「慎明」,取「慎思明辯」的意思。他自小負神童之譽,但有人說他是神經病。他小學,中學,大學都不肯畢業,因爲他覺得沒有先生配教他考他。他最恨女人,眼睛近視得厲害而從來不肯配眼鏡,因爲怕看清楚了女人的臉,又常說人性裏有天性跟獸性兩部分,他自己全是天性。他常翻外國哲學雜誌,查出世界大哲學家的通信處,寫信給他們,說自己如何愛讀他們的書,把哲學雜誌書評欄裏讚美他們着作的話,改頭換面算自己的意見。外國哲學家是知識分子裏最牢騷不平的人,專門的權威沒有科學家那樣高,通俗的名氣沒有文學家那樣大,忽然幾萬裏外有人寫信恭維,不用說高興得險的忘掉了哲學。他們理想中國是個不知怎樣閉塞落伍的原始國家,而這個中國人信裏說幾句話,倒有分寸,便回信贊褚慎明是中國新哲學的創始人,還有送書給他的。不過褚慎明再寫信去,就收不到多少覆信,緣故是那些虛榮的老頭子拿了他的第一封信向同行賣弄,不料彼此都收到他的這樣一封信,彼此都是他認爲「現代最偉大的哲學家」,不免掃興生氣了。褚慎明靠着三四十封這類回信,嚇倒了無數人,有位愛才的闊官僚花一萬金送他出洋。西洋大哲學家不回他信的只有柏格森;柏格森最怕陌生人去纏他,住址嚴守祕密,電話簿上都沒有他的名字。褚慎明到了歐洲,用盡心思,寫信到柏格森寓處約期拜訪,誰知道原信退回,他從此對直覺主義痛心疾首。柏格森的敵人羅素肯敷衍中國人,請他喝過一次茶,他從此研究數理邏輯。他出洋時,爲方便起見,不得不戴眼鏡,對女人的態度逐漸改變。杜慎卿厭惡女人,跟她們隔三間屋還聞着她們的臭氣,褚慎明要女人,所以鼻子同樣的敏銳。他心裏裝滿女人,研究數理邏輯的時候,看見aposteriori那個名詞會聯想到posterior,看見×記號會聯想到kiss,虧得他沒細讀柏拉圖的太米藹斯對話(Timaeu),否則他更要對着×記號出神。他正把那位送他出洋的大官僚講中國人生觀的着作翻成英文,每月到國立銀行領一筆生活費,過極閒適的日子。董斜川的父親董沂孫是個老名士,雖在民國作官,而不忘前清。斜川才氣甚好,跟着老子作舊詩。中國是出儒將的國家,不比法國有一兩個提得起筆的將軍,就要請進國家學院去高供着。斜川的將略跟一般儒將相去無幾,而他的詩即使不是儒將作的,也算得好了。文能窮人,所以他官運不好,這對於士兵,倒未始非福。他作軍事參贊,不去講武,倒批評上司和同事們文理不通,因此內調。他回國不多幾天,想另謀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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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aposteriori-從後果推測前因;posterior-後臀;kiss-接吻。
方鴻漸見董斜川像尊人物,又聽趙辛楣說是名父之子,不勝傾倒,說:「老太爺沂孫先生的詩,海內聞名。董先生不愧家學淵源,更難得是文武全才。」他自以爲這算得恭維周到了。
董斜川道:「我作的詩,路數跟家嚴不同。家嚴年輕時候的詩取徑沒有我現在這樣高。他到如今還不脫黃仲則,龔定盦那些乾嘉人習氣,我一開筆就做的同光體。」
方鴻漸不敢開口。趙辛楣向跑堂要了昨天開的菜單,予以最後審查。董斜川也向跑堂的要了一支禿筆,一方硯臺,把茶几上的票子飛快的書寫着。方鴻漸心裏詫異。褚慎明危坐不說話,像內視着潛意識深處的趣事而微笑,比了他那神祕的笑容,蒙娜麗莎(Mona Lisa)的笑算不得什麼一回事。鴻漸攀談道:「褚先生最近研究些什麼哲學問題?」
褚慎明神色慌張,撇了鴻漸一眼,別轉頭叫趙辛楣道:「老趙,蘇小姐該來了。我這樣等女人,生平是破例。」
辛楣把菜單給跑堂,回頭正要答應,看見董斜川在寫,忙說:「斜川,你在幹什麼?」
董斜川頭都不抬道:「我在寫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