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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楣釋然道:「快多寫幾首,我雖不懂詩,最愛看你的詩。我那位朋友蘇小姐,新詩做得非常好,對舊詩也很能欣賞。回頭把你的詩給她看。」
斜川停筆,手指拍着前額,像追思什麼句子,又繼續寫,一面說:「新詩跟舊詩不能比!我那年在廬山跟我們那位老世伯陳散原先生聊天,偶爾談起白話詩。老頭子居然看過一兩首新詩。他說還算徐志摩的詩有點意思,可是隻相當於明初楊基那些人的境界,太可憐了。女人做詩,至多是第二流,鳥裏面能唱的都是雄的,譬如雞。」
辛楣大不服道:「爲什麼外國人提起夜鶯,總說牠是雌的?」
褚慎明對雌雄性別,最有研究,冷冷道:「夜鶯雌的不會唱,會唱的是雄夜鶯。」
說着,蘇小姐來了。辛楣利用主人職權,當鴻漸的面向她專利地獻殷勤。斜川一拉手後,正眼不瞧她,因爲他承受老派名士對女人的態度;或者謔浪玩弄,這是對妓女的風流;或者眼觀鼻,鼻觀心,這是對朋友內眷的禮貌。褚哲學家害饞癆地看着蘇小姐,大眼珠彷佛哲學家謝林的「絕對觀念」,像「手槍裏彈出的子藥」,險的突破眼眶,迸碎眼鏡。辛楣道:「今天本來也請了董太太,董先生說她有事不能來。董太太是美人,一筆好中國畫,跟我們這位斜川兄真是珠聯璧合。」
斜川客觀地批判說:「內人長得相當漂亮,畫也頗有家法。她畫的《斜陽蕭寺圖》,在很多老輩的詩集裏見得到題詠。她跟我逛龍樹寺,回家就畫這個手卷,我老太爺題兩首七絕,有兩句最好:『貞元朝士今誰在,無限僧寮舊夕陽!』的確,老輩一天少似一天,人才好像每況愈下,『不須上溯康乾世,回首同光已惘然!』。」說時搖頭慨嘆。
方鴻漸聞所未聞,甚感興味。只奇怪這樣一個英年洋派的人,何以口氣活像遺少,也許是學同光體詩的緣故。辛楣請大家入席,爲蘇小姐杯子裏斟滿了法國葡萄汁,笑說:「這是專給你喝的,我們另有我們的酒。今天席上慎明兄是哲學家,你跟斜川兄都是詩人,方先生又是哲學家又是詩人,一身兼兩長,更了不得。我一無所能,只會喝兩口酒,方先生,我今天陪你喝它兩斤酒,斜川兄也是洪量。」
方鴻漸嚇得跳起來道:「誰講我是哲學家和詩人?我更不會喝酒,簡直滴酒不飲。」
辛楣按住酒壺,眼光向席上轉道:「今天誰要客氣推託,我們就罰他兩杯,好不好?」
斜川道:「贊成!這樣好酒,罰還是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