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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t girls wearing glasses--
可是她不戴眼鏡。在學生時代,上課抄黑板,非戴眼鏡不可;因爲她所認識的男同學,都夠不上借筆記轉抄的交情。有男生幫忙的女同學,決不輕易把這種同心協力、增訂校補的真本或足本筆記借人;至於那些沒有男生效勞的女同學,哼!范小姐雖然自己也是個女人,對於同性者的記錄本領,估計並不過高。像一切好學而又愛美的女人,她戴白金腳無邊眼鏡;無邊眼鏡彷佛不着邊際,多少和臉蛋兒融化爲一,戴了可算沒戴,不比有邊眼鏡,界域分明,一戴上就從此掛了女學究的招牌。這副眼鏡,她現在只有看戲的時候必須用到。此外像今天要赴盛會:不但梳頭化妝需要它,可以觀察周密;到打扮完了,換上衣服,在半身着衣鏡前遠眺自己的「概觀」,更需要它。她自嫌眼睛沒有神,這是昨夜興奮太過沒睡好的緣故。汪太太有塗眼睫毛的油膏,不妨早去借用,襯托出眼裏一種煙水迷茫的幽夢表情。周身的服裝也可請她批評,及早修正--范小姐是「女生指導」,她把汪太太奉爲「女生指導」的指導的。她五點鐘才過就到汪家,說早些來可以幫忙。汪先生說今天客人不多,菜是向鎮上第一家館子叫的,無需幫忙,又嘆惜家裏的好廚子逃難死了,現在的用人燒的菜不能請客。汪太太說:「你相信她!她不是幫忙來的,她今天來顯顯本領,讓趙辛楣知道她不但學問好、相貌好,還會管家呢。」范小姐禁止她胡說,低聲請她批判自己。汪太太還嫌她擦得不夠紅,說應當添點喜色,拉她到房裏,替她塗胭脂。結果,范小姐今天赴宴擦的顏色,就跟美洲印第安人上戰場擦的顏色同樣勝利地紅。她又問汪太太借睫毛油膏,還聲明自己不是痧眼,斷無傳染的危險。汪處厚在外面只聽得笑聲不絕;真是「有雞鴨的地方,糞多;有年輕女人的地方,笑多。」劉小姐最後一個到。坦白可親的臉,身體很豐滿,衣服頗緊,一動衣服上就起波紋。辛楣和鴻漸看見介紹的是這兩位,失望得要笑。彼此都曾見面,只沒有講過話。范小姐像畫了個無形的圈子,把自己跟辛楣圍在裏面,談話密切得潑水不入。辛楣先說這兒悶得很,沒有玩兒的地方。范小姐說:「可不是麼?我也覺得很少談得來的人,待在這兒真悶!」辛楣問她怎樣消遣,她說愛看話劇,問辛楣愛看不愛看。辛楣說:「我很喜歡話劇,可惜我沒有看過--呃--多少。」范小姐問曹禺如何。辛楣瞎猜道:「我認爲他是最--呃--最偉大的戲劇家。」范小姐快樂地拍手掌道:「趙先生,我真高興,你的意見跟我完全相同。你覺得他什麼一個戲最好?」辛楣沒料到畢業考試以後,會有這一次的考試。十幾年小考大考訓練成一套虛虛實實、模棱兩可的回答本領,現在全荒疏了,冒失地說:「他是不是寫過一本--呃--『這不過是』--」范小姐的驚駭表情阻止他說出來是「春天」、「夏天」、「秋天」還是「冬天」。(注一)驚駭像牙醫生用的口撐,教她張着嘴,好一會上下顎合不攏來。假使丈夫這樣愚昧無知,豈不活活氣死人!幸虧離結婚還遠,有時間來教導他。她在天然的驚駭表情裏,立刻放些藝術。辛楣承認無知胡說,她向他講解說「李健吾」並非曹禺用的化名,真有其人,更說辛楣要看劇本,她那兒有。辛楣忙謝她。她忽然笑說:「我的劇本不能借給你,你要看,我另外想方法弄來給你看。」辛楣問不能借的理由。范小姐說她的劇本有好幾種是作者送的,辛楣擔保不會損壞或遺失這種名貴東西。范小姐嬌癡地說:「那倒不是。他們那些劇作家無聊得很,在送給我的書上胡寫了些東西,不能給你看--當然,給你看也沒有關係。」這麼一來,辛楣有責任說非看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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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上句英文之意-男人不向戴眼睛的女人調情;注一:《這不過是春天》是李健吾的劇本,在上海公演過。
劉小姐不多說話,鴻漸今天專爲喫飯而來,也只泛泛應酬幾句。倒是汪太太談鋒甚健,向劉小姐問長問短。汪處厚到裏面去了一會,出來對太太說:「我巡查過了。」鴻漸問他查些什麼。汪先生笑說:「講起來真笑話。我用兩個女用人。這個丫頭,我一來就用,有半年多了。此外一個老媽子,換了好幾次,始終不滿意。最初用的一個天天要請假回家過夜,晚飯喫完,就找不見她影子,飯碗都堆着不洗。我想這怎麼成,換了一個,很安靜,來了十幾天,沒回過家。我和我內人正高興,哈,一天晚上,半夜三更,大門都給人家打下來了。這女人原來有個姘頭,常常溜到我這兒來幽會,所以她不回去。她丈夫得了風聲,就來捉姦,真氣得我要死。最後換了現在這一個,人還伶俐,教會她做幾樣粗菜,也過得去。有時她做的菜似乎量太少,我想,也許她買菜扣了錢。人全貪小利的:『不癡不聾,不作阿家翁,』就算了罷。常換用人,也麻煩!和內人訓她幾句完事。有一次,高校長的朋友遠道帶給他三十隻禾花雀,校長託我替他燒了,他來喫晚飯--你知道,校長喜歡到舍間來喫晚飯的。我內人說禾花雀炸了喫沒有味道,照她家鄉的辦法,把肉末填在禾花雀肚子裏,然後紅燒。那天晚飯沒有幾個人,高校長,我們夫婦倆,還有數學系的王先生--這個人很有意思。高先生王先生都說禾花雀這樣燒法最好。喫完了,王先生忽然問禾花雀是不是一共三十隻,我們以爲他沒有喫夠,他說不是,據他計算,大家只喫了二十--嫺,二十幾?--二十五隻,應該剩五隻。我說難道我打過偏手,高校長也說豈有此理。我內人到廚房去細問,果然看見半碗汁,四隻--不是五隻--禾花雀!你知道老媽子怎麼說?她說她留下來給我明天早晨下面喫的。我們又氣又笑。這四隻多餘的禾花雀誰都不肯喫--」
「可惜!爲什麼不送給我喫!」辛楣像要窒息的人,突然衝出了煤氣的籠罩,吸口新鮮空氣,橫插進這句話。
汪太太笑道:「誰教你那時候不來呀?結果下了面給高校長的。」
鴻漸道:「這樣說來,你們這一位女用人是個愚忠,雖然做事欠斟酌,心倒很好。」
汪先生撫髭仰面大笑,汪太太道:「『愚忠』?她纔不愚不忠呢!我們一開頭也上了她的當。最近一次,上來的雞湯淡得像白開水,我跟汪先生說:『這不是煮過雞的湯,只像雞在裏面洗過一次澡。』他聽錯了,以爲我說『雞在這水裏洗過腳』,還跟我開玩笑說什麼『饒你奸似鬼,喝了洗腳水』--」大家都笑,汪先生欣然領略自己的妙語--「我叫她來問,她直賴。後來我把這丫頭帶哄帶嚇,算弄清楚了。這老媽子有個兒子,每逢我這兒請客,她就叫他來,挑好的給他躲在米間裏喫。我問這丫頭爲什麼不早告訴我,是不是偷嘴她也有分。她不肯說,到臨了才漏出來這老媽子要她做媳婦,允許把兒子配給她。你們想妙不妙?所以每次請客,我們先滿屋子巡查一下。我看這兩個全用不下去了,有機會要換掉她們。」
客人同時開口,辛楣鴻漸說:「用人真成問題。」范小姐說:「我聽了怕死人了,虧得我是一個人,不要用人。」劉小姐說:「我們家裏的老媽子,也常常作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