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趙辛楣是由我們喜歡的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子變大的,鍾書爲他加上了二十多歲年紀。這孩子至今沒有長成趙辛楣,當然也不可能有趙辛楣的經歷。如果作者說:「方鴻漸,就是我,」他準也會說:「趙辛楣,就是我。」
有兩個不甚重要的人物有真人的影子,作者信手拈來,未加融化,因此那兩位相識都「對號入座」了。一位滿不在乎,另一位聽說很生氣。鍾書誇張了董斜川的一個方面,未及其他。但董斜川的談吐和詩句,並沒有一言半語抄襲了現成,全都是捏造的。褚慎明和他的影子並不對號。那個影子的真身比褚慎明更誇張些呢。有一次我和他同乘火車從巴黎郊外進城,他忽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上面開列了少女選擇丈夫的種種條件,如相貌、年齡、學問、品性、家世等等共十七八項,逼我一一批分數,並排列先後。我知道他的用意,也知道他的對象,所以小小翼翼地應付過去。他接着氣呼呼地對我說:「她們說他(指鍾書)『年少翩翩』,你倒說說,他『翩翩』不『翩翩』。」我應該厚道些,老實告訴他,我初識鍾書的時候,他穿一件青布大褂,一雙毛布底鞋,戴一副老式大眼鏡,一點也不『翩翩』。可是我瞧他認爲我該和他站在同一立場,就忍不住淘氣說:「我當然最覺得他『翩翩』。」他聽了怫然,半天不言語。後來我稱讚他西裝筆挺,他驚喜說:「真的嗎?我總覺得自己的衣服不挺,每星期洗熨一次也不如別人的挺。」我肯定他衣服確實筆挺,他才高興。其實,褚慎明也是個複合體,小說裏的那杯牛奶是另一人喝的。那人也是我們在巴黎時的同伴,他尚未結婚,曾對我們講:他愛「天仙的美」,不愛「妖精的美」。他的一個朋友卻欣賞「妖精的美」,對一個牽狗的妓女大有興趣,想「叫一個局」,把那妓女請來同喝點什麼談談話。有一晚,我們一羣人同坐咖啡館,看見那個牽狗的妓女進另一家咖啡館去了。「天仙美」的愛慕者對「妖精美」的愛慕者自告奮勇說:「我給你去把她找來。」他去了好久不見回來,鍾書說:「別給蜘蛛精網在盤絲洞裏了,我去救他吧。」鍾書跑進那家咖啡館,只見「天仙美」的愛慕者獨坐一桌,正在喝一杯很燙的牛奶,四圍都是妓女,在竊竊笑他。鍾書「救」了他回來。從此,大家常取笑那杯牛奶,說如果叫妓女,至少也該喝杯啤酒,不該喝牛奶。準是那杯牛奶作祟,使鍾書把褚慎明拉到飯館去喝奶;那大堆的藥品準也是即景生情,由那杯牛奶生髮出來的。
方遯翁也是個複合體。讀者因爲他是方鴻漸的父親,就確定他是鍾書的父親,其實方遯翁和他父親只有幾分相像。我和鍾書訂婚前後,鍾書的父親擅自拆看了我給鍾書的信,大爲讚賞,直接給我寫了一封信,鄭重把鍾書託付給我。這很像方遯翁的作風。我們淪陷在上海時,他來信說我「安貧樂道」,這也很像方遯翁的語氣。可是,如說方遯翁有二三分像他父親,那麼,更有四五分是像他叔父,還有幾分是捏造,因爲親友間常見到這類的封建家長。鍾書的父親和叔父都讀過《圍城》。他父親莞爾而笑;他叔父的表情我們沒看見。我們夫婦常私下捉摸,他們倆是否覺得方遯翁和自己有相似之處。
唐曉芙顯然是作者偏愛的人物,不願意把她嫁給方鴻漸。其實,作者如果讓他們成爲眷屬,由眷屬再吵架鬧翻,那麼,結婚如身陷圍城的意義就闡發得更透徹了。方鴻漸失戀後,說趙辛楣如果娶了蘇小姐也不過爾爾,又說結婚後會發現娶的總不是意中人。這些話都很對。可是他究竟沒有娶到意中人,他那些話也就可釋爲聊以自慰的話。
至於點金銀行的行長,「我你他」小姐的父母等等,都是上海常見的無錫商人,我不再一一註釋。
我愛讀方鴻漸一行五人由上海到三閭大學旅途上的一段。我沒和鍾書同到湖南去,可是他同行的五人我全認識,沒一人和小說裏的五人相似,連一絲影兒都沒有。王美玉的臥房我倒見過:牀上大紅綢面的被子,疊在牀裏邊;桌上大圓鏡子,一個女人脫了鞋坐在牀邊上,旁邊煎着大半臉盆的鴉片。那是我在上海尋找住房時看見的,向鍾書形容過。我在清華做學生的時期,春假結伴旅遊,夜宿荒村,睡在舖乾草的泥地上,入夜夢魘,身下一個小娃娃直對我嚷:「壓住了我的紅棉襖」,一面用手推我,卻推不動。那番夢魘,我曾和鍾書講過。蛆叫「肉芽」,我也曾當作新鮮事告訴鍾書。鍾書到湖南去,一路上都有詩寄我。他和旅伴遊雪竇山,有紀遊詩五古四首,我很喜歡第二第三首,我不妨抄下,作爲真人實事和小說的對照。
天風吹海水,屹立作山勢;浪頭飛碎白,積雪疑幾世。我常觀乎山,起伏有水致;蜿蜒若沒骨,皺具波濤意。乃知水與山,思各出其位,譬如豪傑人,異量美能備。固哉魯中叟,祗解別仁智。
山容太古靜,而中藏瀑布,不捨晝夜流,得雨勢更怒。辛酸亦有淚,貯胸敢傾吐;略似此山然,外勿改共度。相契默無言,遠役喜一晤。微恨多遊蹤,藏焉未爲固。衷曲莫浪陳,悠悠彼行路。
小說裏只提到遊雪竇山,一字未及遊山的情景。遊山的自是遊山的人,方鴻漸、李梅亭等正忙着和王美玉打交道呢。足見可捏造的事豐富得很,實事儘可拋開,而且實事也擠不進這個捏造的世界。
李梅亭途遇寡婦也有些影子。鍾書有一位朋友是忠厚長者,旅途上碰到一個自稱落難的寡婦;那位朋友資助了她,後來知道是上當。我有個同學綽號「風流寡婦」,我曾向鍾書形容她臨睡洗去脂粉,臉上眉眼口鼻都沒有了。大約這兩件不相干的事湊出來一個蘇州寡婦,再碰上李梅亭,就生出「倷是好人」等等妙語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