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與者筆記 (第2/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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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閱讀報紙雜誌,沉默不語。撲面而來的是叫人喘不過氣來的恐怖!怎麼能如此生活?許多人把真相視爲敵人,也把自由視爲敵人。我的一位朋友說:“我們不瞭解自己的國家,不瞭解大多數人的想法。雖然我們每天看到他們,但哪怕天天見面,對於他們心裏在想什麼,對於他們想要什麼,我們一無所知;但我們卻居然敢於去教誨他們。一旦我們知道了一切,一定會感到震驚。”我與他經常坐在我家廚房討論,還跟他爭論。這是在1991年……那是多麼幸福的時光!我們都深信明天,明天自由一定會來臨。一切都是從虛無開始,從我們的願望開始。
沙拉莫夫[2]在《筆記本》中寫道:“我就是那場爲生活的徹底翻新而進行的壯觀而最終失敗的戰役的參與者。”這是一位在斯大林的勞改營裏蹲了十七年的人寫的話,他有着一種對理想主義的苦戀。我想可以把蘇聯人劃分爲四代人:斯大林時代,赫魯曉夫時代,勃列日涅夫時代和戈爾巴喬夫時代。我屬於最後一代人。我們這代人輕易地接受了共產主義思想的瓦解,因爲我們不是生活在理想主義生機勃勃、實力雄厚的時代,那個時候,要命的浪漫主義魔法和烏托邦願望方興未艾。而我們是在克里姆林宮的長老們的監督下長大的,那是個清教徒加素食主義的時代。共產主義的血脈已被遺忘,傷感和悲情主義高漲,保留下來的認識就是:烏托邦不可能變成現實。
那是在第一次車臣戰爭期間,我在莫斯科火車站認識了一個女人,她是從坦波夫州來的,正準備去車臣,想把兒子從車臣戰爭中帶回家:“我不希望他死。我不想讓他被打死。”國家已經不能夠再控制這個女人的心了,她是一個自由人了。但這樣的人並不多,多數人還是對自由感到惱火:“我買了三份報紙,每份報紙都在說自己寫的是真相。但真正的真相到底在哪兒啊?以前,每天早上大家都看《真理報》,從《真理報》上了解一切,理解一切。”但如今各種思想從麻醉狀態下緩緩走了出來。如果我開始談起懊悔,聽到的回應就是:“我爲什麼要懊悔?”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受害者,而不是參與者。這個人說“我也坐過牢”,那個人說“我打過仗”,第三個就說“我曾經在一片廢墟上建設起一座城市,沒日沒夜地搬磚運石啊”。完全出乎意料的是,人人都因自由而陶醉,但誰也沒有準備好面對自由。自由,它到底在哪兒啊?人們仍然只習慣於在廚房裏繼續痛罵政府,痛罵葉利欽和戈爾巴喬夫。他們咒罵葉利欽改變了俄羅斯。那戈爾巴喬夫呢?人們咒罵戈爾巴喬夫是因爲他改變了一切,改變了整個二十世紀。但是現在,我們必須像其他人一樣,像全球所有人一樣,認識到這次是真的,一切都變了。
俄羅斯一邊在變化,一邊在痛恨自己的變化。我想起馬克思對於俄羅斯的那句評語:“一個呆板停滯的韃靼。”
蘇聯的文明是什麼?我匆匆地捕捉它的遺蹟,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我向人們詢問的不是關於社會主義,而是關於愛情、嫉妒、童年、老年,關於音樂、舞蹈、髮型,關於已經消失的生活中成千上萬個細節。這是把災難驅趕到習慣思維的範圍中,並且說出或猜出某些真諦的唯一方法。我總是對普通小人物的生活驚奇不已,樂此不疲地探究無邊無際、數不勝數的人性真相……歷史只關心事實,而情感被排除在外。人的情感是不會被納入歷史的。然而我是以一雙人道主義的眼睛,而不是歷史學家的眼睛看世界的。我只對人感到好奇……
父親不在了,所以我無法把與他的對話進行到底……他說過,他們那一代人死於當年的戰爭,要比現在這些沒有戰爭經驗卻要死於車臣的男孩子們輕鬆得多。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他們是從地獄到地獄的。戰前父親是明斯克新聞學院的學生,他還記得,在他們過完假期返校時,見到的往往已經不是原來認識的那個老師了,老師們一個一個都被逮捕。他們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只感覺很害怕。就像在戰爭中那樣害怕。
我和父親之間很少有坦誠的對話。因爲他愛憐我。我是不是也愛憐他?我很難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對自己的父母很無情。我們覺得自由是非常簡單的;但一段時間過後,我們親自感受到了它的沉重,因爲沒有人教給我們什麼是自由,我們只被教育過怎麼爲自由而犧牲。
這就是自由!我們期盼的自由真是這樣嗎?我們曾準備爲自己的理想而死,準備爲理想而戰鬥。可是開始的卻是“契訶夫式”的生活,一種沒有歷史的生活。所有價值觀都崩潰了,除了生活價值。生活是最廣泛的。我們產生了新的夢想:建一幢房子,買一輛好車,種一些醋栗……自由原來就是恢復小市民生活,那是以前的俄羅斯生活中羞於啓齒的。消費主義就是自由之王。巨大的陰暗,慾望的陰暗,蟄伏於人類生命中的本能,而我們對於這種生活只有模糊的認識。在整個歷史中,人們只是活過了,而不是生活過了。現在已經不再需要軍事經驗,它應該被遺忘。出現了成千上萬的新情感、新狀態、新反應……不知怎的,突然間一切都不同了:標誌、事物、金錢、旗幟……還有人的自身。人類變得更有色彩,更加獨立,同質整體被摧毀,生活散爲碎片、細胞和原子。就如達裏[3]所說:自由意志……就是無拘無束的意志,自由的空間。大惡已成爲遙遠的傳說,或者只存在於政治懸疑劇。已經沒有人還去暢談理想,只是大談貸款、利率、票據。錢不是掙來的,而是“做”出來和“贏”出來的。這些能夠持久嗎?茨維塔耶娃[4]寫道:“金錢就是欺騙,此言銘刻在俄羅斯人心靈中。”可是如今,奧斯特洛夫斯基和薩爾特科夫-謝德林作品裏的主人公們好像紛紛復活,並且在我們的大街小巷四處遊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