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啓示錄的慰藉 街上的噪聲和廚房裏的談話(1991—2001) (第2/13頁)
S.A.阿列克謝耶維奇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我出生在蘇聯,而且我很喜歡蘇聯。我的父親是一個共產黨員,他用《真理報》教我認字。每到節假日我就跟着他去遊行。淚水溼透了眼睛……我曾經是一個少先隊員,戴着紅領巾。戈爾巴喬夫上臺了,我就沒來得及成爲共青團員,無比難過。我是個“蘇聯分子”,對吧?我的父母也是“蘇聯分子”,爺爺和奶奶也是“蘇聯分子”!我的“蘇聯分子”爺爺1941年戰死於莫斯科城下,我的“蘇聯分子”奶奶是游擊隊員。自由派的老爺們正在製作自己的規矩,希望我們把自己的歷史當成黑洞。我恨他們這些人:戈爾巴喬夫、謝瓦爾德納澤、雅科夫列夫[9],請用小寫字母寫他們的名字,因爲我痛恨他們。我不想去美國,我只想回到蘇聯……
——那是非常好、非常純真的年代……那時我們都相信戈爾巴喬夫,現在我們已經不輕易相信任何人了。許多移民西方的俄羅斯人返回祖國,形成了熱潮!我們以爲自己正在打破舊架構,構建新制度。我畢業於莫斯科國立大學的語言學系,又進入研究生院繼續學習。我的夢想是從事科學研究。那些年阿維林採夫是衆人偶像,在他的講堂上聚集了莫斯科所有的文化知識精英。我們大家在會面時都相互支持着彼此的幻覺,好像我們將很快成爲另一個國家,我們要爲此而奮鬥。當我得知一個同班同學移民去以色列的時候,我非常驚訝:“你難道真的捨得離開嗎?我們的一切都纔剛剛開始。”
相比越來越多的人在談論和書寫“自由!自由!”的字眼,貨架上的奶酪和肉,甚至鹽和糖,都消失得更快。空空如也的商鋪,令人感到恐懼。所有商品都得憑券購買,就像進入了戰爭狀態。我們的奶奶救了一家人,她從早到晚跑遍整個城市尋找購物券。整個陽臺都堆着洗衣粉,臥室裏則是一袋一袋的砂糖和方糖。當買襪子也要憑券的時候,爸爸大叫起來:“這就是蘇聯的末日啊。”他已經有了預感……爸爸曾在一家軍工廠的設計處工作,從事導彈研究,這是他瘋狂迷戀的工作。他有兩所大學的畢業文憑。不做導彈後,工廠開始大量生產洗衣機和吸塵器,爸爸被裁員了。爸爸和媽媽本來都是熱心的改革支持者:寫海報,發傳單,然而結局卻是這樣……他們困惑不已。他們無法相信,自由竟然是這樣的,他們不能忍受。街道上已經有人在高喊:“戈爾巴喬夫一錢不值,保護葉利欽!”還有人舉着勃列日涅夫掛滿勳章的畫像,戈爾巴喬夫的畫像上則掛滿了購物券。葉利欽王朝開始了,進行蓋達爾[10]式的改革,就是我恨透了的“一手買一手賣”……爲了活下去,我就揹着一袋袋的燈具和玩具,來往于波蘭和俄羅斯。車廂中全都是教師、工程師、醫生……人人都大包小袋的。我們整個晚上都坐在車廂裏討論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生》、沙特羅夫[11]的短劇集……還是像在莫斯科的廚房裏一樣。
我還記得大學裏的朋友們……我們成了各種人,除了語言學家:廣告公司經理、銀行職員、“跑單幫的”……我在一個房地產公司打工。公司是外省一位夫人開的,她以前是共青團幹部。今天誰在開公司?誰在塞浦路斯和邁阿密有別墅?都是以前的黨內權貴。這涉及一些需要尋求黨產的地方……像我們的領導人,六十年代精英羣,他們在戰爭中流過血,卻天真得像孩子一樣。我們整日整夜都在廣場上。要把事業進行到底,把蘇共送到紐倫堡法庭。可是我們太早就解散回家了,結果讓投機分子和叛徒上了臺。和馬克思的理論相反,社會主義之後我們反倒建設起資本主義。(沉默)但是能生活在這個時代我還是很幸福。蘇聯共產主義垮臺了!一去不復返了。我們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並且以另一種眼光看世界。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些自由呼吸的日子。
<h4>正在戀愛,窗外卻開來了坦克</h4>
——我當時正沉浸於戀愛,其他事情一概不去想,就像生活在世外桃源裏一樣。那天早晨媽媽匆匆叫醒我:“窗外都是坦克,好像是政變了!”我睡得迷迷糊糊:“媽媽,那是在演習吧。”他媽的!我睜眼一看就呆了!窗外停着一排排真正的坦克,我從來沒有這麼近看過坦克。電視臺還在播放芭蕾舞劇《天鵝湖》……媽媽的一位朋友跑來了,她很擔心,她好幾個月都是借錢交黨費了。她說她們學校有座列寧半身像,她把它搬進了雜物間,現在拿那尊列寧像怎麼辦呢?突然一切都束手無策,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行。女播音員在播出國家進入緊急狀態的聲明……母親的朋友每聽到一個字都一哆嗦:“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父親就朝着電視連聲“呸”。
我給奧列格打電話:“我們去白宮[12]吧?”“現在就走!”我戴上了戈爾巴喬夫像章,切了一片三明治。在地鐵裏,人人都默不作聲,大家都等待着災難的降臨。到處都是坦克……坦克……在鐵甲上坐着的軍人完全不像兇手,而是些面孔帶着負疚感的怯生生的男孩。老年婦女送去煮雞蛋和煎餅給他們喫。當我看到白宮周圍聚集了幾萬人,心情就輕鬆了!大家的情緒都很高昂,感覺我們無所不能。人們高喊:“葉利欽,葉利欽,葉利欽!”組成了一排排自衛人牆。但只讓年輕人登記,上年紀的人被拒絕,這讓他們很不滿。一位老人憤怒地說:“共產黨人已經奪走了我的生活,至少要讓我死得美好些吧!”“老伯伯您還是離開吧!”……現在人們都說,我們那時候是要捍衛資本主義,這是不正確的!我要捍衛的是社會主義,但卻是另外一種社會主義,不是蘇聯式的……我也曾經捍衛過它!我就是這麼認爲的。我們全都這樣想。三天之後坦克離開了莫斯科,它們都已經變成了善良的坦克。勝利了!我們互相親吻,親吻……
我坐在莫斯科朋友們的廚房裏。這裏聚集了很多人,有朋友,也有從外省來的親戚。我們想起來,明天又是“八一九”政變紀念日了。
——明天是個節日……
——那有什麼好紀念的?一場悲劇。人民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