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啓示錄的慰藉 街上的噪聲和廚房裏的談話(1991—2001) (第1/13頁)
S.A.阿列克謝耶維奇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h4>傻小子伊萬和金魚的故事</h4>
——你問我明白什麼?我明白一個時代的主人公很少會是另一個時代的主人公,除了傻小子伊萬和艾米麗這些俄羅斯童話中最招人喜歡的主人公之外。我們的童話故事,講的都是人的運氣和那一刻的成功,等待奇蹟出現,一切危難都煙消雲散。躺在爐竈邊,心想事就成。爐竈自己就能烤出大餅,一條小金魚能滿足你所有慾望。要這要那,要啥有啥。我想要美麗的公主!我想要住在一個王國裏!河裏流着的是牛奶,岸上淌着的是蜂蜜。我們天生都是夢想家,但精神卻是疲憊而痛苦的。事情很難做,因爲力量遠遠不夠,事業停滯不前。神祕的俄羅斯靈魂,人人都試圖瞭解它……大家都讀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靈魂的後面又是什麼?我們的靈魂後面,還是隻有靈魂?我們喜歡在廚房裏高談闊論,或者讀書思考。我們的主要職業是讀者和觀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總是感覺到俄羅斯的特殊性和排他性,雖然對此沒有任何根據,除了擁有石油和天然氣之外。一方面,這阻礙了生活的變化;另一方面,又產生了某種莫名的理性。始終懸而未決的問題是:俄羅斯究竟可以做些什麼,才能向世界展示自己的出色和與衆不同。我們是上帝的選民,俄羅斯之路是獨一無二的。很多時候,我們有很多奧勃洛摩夫——而不是希托爾茲[1],他們就這樣整天躺在沙發上等待奇蹟出現。靈活能動的希托爾茲倒是受到我們鄙視,因爲他們減少了人民最喜歡的樺樹林和櫻花園,他們要在那裏建立小工廠賺錢。對我們而言,希托爾茲這類人太陌生……
——俄羅斯廚房……十分簡陋的“赫魯曉夫”小廚房,九到十二平方米(那算是幸福的!),隔壁就是不隔音的廁所。蘇聯式的房型設計就是這樣。窗邊上擺着舊沙拉罐子裏栽種的小蔥和栽在花盆裏的蘆薈。我們的廚房,不僅僅是做飯的地方,也是飯廳和客廳,還是辦公室和演講壇,是可以進行集體心理輔導的地方。在十九世紀,全部俄羅斯文化都存在於貴族的莊園裏,到了二十世紀就產生於廚房了。改革思想也是從廚房出來的。所有“六十年代精英羣”[2]的生活方式,都是“廚房”生活方式。感謝赫魯曉夫!正是在他的領導下,人們才走出公共宿舍,轉入私人廚房,在那裏可以臭罵政府,重要的是不再害怕,因爲在廚房裏大家都是自己人。在廚房裏產生出各種思想,天馬行空的規劃,胡扯政治笑話……那時候的政治幽默真是遍地開花!例如:“共產主義者是讀馬克思的人,反共產主義者是懂馬克思的人。”我們都是在廚房裏長大的,還有我們的孩子們,他們和我們一起聽加利奇[3]和奧庫扎瓦[4],熟知維索茨基[5]。我們偷偷聽BBC(英國廣播公司),什麼話題都敢聊:尖刻的抨擊,生活的意義,普世的幸福。我還記得一件有趣的事,那天我們坐在廚房裏,一直聊到午夜,我們的女兒,當時她十二歲,就在一個小沙發上睡着了。我們暢所欲言大聲爭吵,女兒在睡夢中也不斷喊叫:“不要再談政治啦!總是索爾仁尼琴、薩哈羅夫……斯大林……”(笑)
沒完沒了地續茶,一杯接一杯的咖啡,還有伏特加。七十年代我們喝的是古巴朗姆酒。那時候所有的人都迷戀菲德爾·卡斯特羅,嚮往古巴革命!還有切·格瓦拉式的貝雷帽,好萊塢明星般的帥哥!嘮叨無休無止,恐懼無處不在,擔心有人在竊聽我們,甚至隱約感覺正在被竊聽。交談中一定會有人打趣地望望吊燈或者牆上的插座問道:“您還在聽嗎?少校同志!”既有冒險的感覺,又有遊戲的意味……我們甚至從這種虛假生活中獲得了快感。只有極少數人敢於公開與當局作對,大多數人不過是“廚房裏的持不同政見者”,在口袋裏豎起中指……
——如今,貧困成了恥辱,甚至不健身也要羞愧……簡單地說就是顯得你不成功。我屬於打掃庭院和看門人那一類。曾經有一種內心流亡的方式,就是隻過自己的日子,不去注意四周,不去管窗外的事情。我妻子和我畢業於聖彼得堡(當時叫列寧格勒)大學哲學系,她找到了一份掃院子的工作,而我的工作是在鍋爐房做司爐工。連續工作一晝夜,然後兩天在家輪休。那時工程師掙一百三十盧布,而我在鍋爐房掙九十盧布,就是說我情願少得到四十盧布,以換取絕對的自由。我們可以讀書,讀很多書。我們有時間交談。我們認爲自己在產生思想。我們夢想着一場革命,但又害怕,怕等不到那一天。那時候,在一般情況下,人們都過着封閉的生活,不知道世界上正在發生什麼。我們都是“室內盆栽植物”。大家都在冥思苦想,就如後來才明白的那樣,其實都是幻想和杜撰,關於西方世界、資本主義還有俄羅斯民族。我們都在海市蜃樓中。這樣的俄羅斯,不管是書本里的還是我們廚房中的俄羅斯,其實從來都不曾有過。它只能存在於我們的腦海中。
一切都在改革中結束了,資本主義猛烈襲來。九十盧布變成了十個美元,這樣根本活不下去,於是我們就從廚房走到了大街上,結果發現原本就沒有什麼真正的思想理念,這麼多年,我們只是坐在那裏誇誇其談說空話罷了。也不知道從哪兒鑽出來一幫完全另類的人,一幫年輕傢伙,穿着深紅色夾克,戴着金戒指,還有新的遊戲規則:有錢,你就是個人;沒有錢,你就啥都不是。誰在乎你是否通讀過黑格爾?“人文科學家”聽起來就像一種症狀,他們所能做的一切,就是把曼德爾施塔姆[6]的作品舉在手上。很多未知的東西都打開了。知識分子貧困到顏面盡失。每逢休息日,印度教黑天神的崇拜者們就在公園安置臨時廚房,發放湯食和一些二手貨。老人們排起整齊的隊伍等候領取,令人哽咽。他們中的一些人用手掩住了臉。我們那時候有兩個年幼的孩子,飢餓是很自然的。我和妻子開始經商。到工廠去批發四到六箱冰激凌,再去市場上賣,那裏有很多人。由於沒有冰箱,幾小時後冰激凌就融化了。我們會分給那些飢餓的男孩子,他們好開心啊!妻子賣冰激凌,我就來來回回地搬運,我什麼都可以做,就是不能去賣貨。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覺得渾身不舒服。
以前經常回憶起我們的“廚房生活”……那是什麼樣的愛情啊!多麼美麗的女人們!那些女人鄙視富人,不可能用金錢買到她們。可現在世道變了,沒有任何人有真感情,大家都爲了賺錢。金錢慾望的膨脹,就像原子彈爆炸一樣……
<h4>我們是如何對老戈從愛到不愛的</h4>
——戈爾巴喬夫時代……人人洋溢着幸福的笑臉。自由啦!大家都呼吸到自由的氣息。報紙熱銷。那是一段充滿巨大希望的時間,我們簡直是一腳踏入了天堂。民主是個我們不認識的野獸。那時候我們多麼瘋狂,跑來跑去,到處開會:我們知道了有關斯大林的所有事情,知道了有關古拉格的真相,我們讀到了雷巴科夫的禁書《阿爾巴特街的兒女》[7]和另外一些好書,我們全都成了民主黨人。我們犯了多麼大的錯誤!所有電臺都在高聲宣佈真相……越快越好!快去看啊!快去聽啊!然而並非所有人爲此做好了準備……大多數人其實並沒有反蘇情緒,他們想的只有一件事:好好過日子。他們想要買到牛仔褲,想要買到一部錄像機,而最終的夢想就是有車!每個人都喜歡鮮豔的衣服、美味的食物。當我把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羣島》帶回家時,母親嚇壞了:“如果你現在不扔掉這本書,那麼我馬上就把你踢出家門。”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外婆的第一個丈夫被槍決了,她卻說:“瓦希卡不值得同情,逮捕他是正確的,誰讓他舌頭那麼長。”我問她:“外婆,你怎麼什麼都沒有告訴我?”“只有讓我的生活經歷和我一起嚥氣,你纔不會受到傷害。”我們的父母和他們的父母就是這樣生活的。一切都被壓路機碾平順了。老百姓無法發起改革,能進行改革的只有一個人,就是戈爾巴喬夫。是戈爾巴喬夫和少數知識分子……
——戈爾巴喬夫是美國的祕密代理人……是共濟會成員……他出賣了共產主義,把共產黨人拋進了垃圾桶,把共青團員送到了垃圾填埋場!我痛恨戈爾巴喬夫,他偷走了我的祖國。我一直把蘇聯護照作爲最寶貴的物品珍藏着。是的,我們曾經排長隊領取枯瘦的死雞和腐爛的小土豆,但她畢竟是我的祖國,我愛她。你們住在“佈滿導彈的上沃爾特”[8],而我住在一個偉大國家。西方人一直視俄羅斯爲敵,他們害怕她,如鯁在喉。不管是不是共產黨掌權,誰都不想看到一個強大的俄羅斯。我們只被他們當成一個石油、天然氣、木材和有色金屬的倉庫。我們以石油換內褲。這是沒有私人衣物和破爛傢俱的文明,蘇聯的文明!總是有人想要讓她消失。這是中情局的行動計劃。美國人已經在統治我們了。他們付給戈爾巴喬夫高額報酬……不過人們遲早會審判他。我們希望猶大活到人們發怒的那一天。要是能夠在布托夫斯基刑場親手射穿他的後腦勺,我會十分滿意。(他用拳頭重擊桌子)幸福來到了,是嗎?現在是有香腸和香蕉了;但我們卻是躺在狗屎中,喫的都是嗟來之食。超級市場代替了祖國。如果這就是所謂的自由,那我不需要這種自由。呸!他們把人民踩在了地上,我們成了奴隸,奴隸!正如列寧所說,在共產主義下,廚師是國家的管理者,還有工人,擠奶女工、紡織工人。可現在呢?坐在議會中的都是土匪強盜,揣着美元的億萬富豪。他們應該坐在監獄裏,而不是在議會上。他們用改革欺騙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