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啓示錄的慰藉 苦難中的甜味和俄羅斯精神的焦點 (第4/8頁)
S.A.阿列克謝耶維奇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他在勞改營裏寫詩。有人向勞改營的領導打小報告:“他在寫東西。”領導就把他叫到辦公室:“你用詩的語言替我寫一封情書吧。”他還記得,那個領導說這話的時候,還有些羞赧。他的情人遠在烏拉爾山那邊。
他是躺在火車上鋪回到故鄉的。火車開了兩個星期,橫跨了整個俄羅斯。他一直躲在上鋪,不敢下來,只有夜裏才下車抽根菸。他很害怕:如果同行人拿東西來招待他,他就會哭起來。他們一路都在說啊說啊。他們知道他是從勞改營回來的。父親的遠親接收了他,他們有一個很小的女兒。他一抱她,她就大哭。他的身上有一種東西……他曾經是個極度孤獨的人,和我在一起也一樣。我知道:他和我在一起也是孤獨的……
現在他見到誰都會驕傲地宣佈:“我有一個家了。”他每天都爲正常的家庭生活感到驚喜,通常他都是很以此爲榮的,但是仍然有恐慌感。恐慌如影隨形,似乎沒有恐懼他就活不下去。每天夜裏他都會由於恐慌而醒來:害怕不能把書寫完(他在寫一本關於父親的書);害怕收不到預付的翻譯費(來自德國的技術翻譯合同);害怕不能供養家庭;害怕我會突然離開他……他總是先產生恐慌,然後又因爲這種恐慌而羞愧。我安慰他:“格列布,我愛你。哪怕你想要我爲你跳芭蕾舞,我都能學。我爲了你什麼都能做。”他在勞改營都活過來了,但是在平常生活中,就連一個普普通通的警察叫停汽車,或者房屋管理處的一個電話都能使他心肌梗死……“你在那裏是怎麼活下來的?”“在我童年的時候,我得到了很多愛。”正是大量的愛拯救了我們,成了我們的能量儲備。是的,只有愛能夠拯救我們。愛是一種維生素,沒有它人就無法活下去,血液就會凝結,心臟就會停止跳動。我做過護士、看護、藝術家……什麼都做過。
我們很幸運,我認爲時機很重要……改革了!有種節日的感覺,覺得我們馬上就要飛起來了。自由在空氣中傳播。“格列布,你的時機到了!什麼都可以寫了,什麼都可以出版了。”這是他們的時代——六十年代精英羣的時代,是他們的勝利。我看得出他很幸福:“我終於活到了全面戰勝蘇聯共產主義的這一天。”他最重要的夢想成真了:蘇聯共產主義垮掉了。現在人們要剷除布爾什維克的紀念碑,還有紅場上的列寧墓,街道也不需要再用殺人犯和劊子手的名字命名,這是希望的時代!六十年代精英羣,現在所說的一切都和他們有關,我喜歡他們所有人。天真幼稚嗎?羅曼蒂克嗎?是的!!他整天整天地讀報紙。大清早起來就到附近的報亭去,報紙把購物袋塞得滿滿的。他聽廣播看電視,一刻不停。那個時候人們都這麼瘋狂。自——由——啦!這個單詞本身就令人陶醉。我們這些人全都是讀地下出版物和手抄本長大的,在語言文化中長大的,讀文學刊物長大的。我們當時的語言多棒!那時候所有人都是語言大師!我在準備午飯和晚飯時,他就坐在旁邊,拿着報紙選些內容讀給我聽:“蘇珊·桑塔格說過:共產主義,就是掛着人面的法西斯主義……還有,你聽……”我和他一起讀了別爾嘉耶夫[1]、哈耶克……以前我們沒有這些報刊書籍到底是怎樣生活的?如果我們早些知道這些,一切都可能不同……就像傑克·倫敦一篇小說的主題:身穿緊身衣也可以活着,但是你必須收緊自己、壓迫自己,並且要習慣禁錮。我們甚至只靠夢想支撐着也活過來了。但是現在我們將怎樣生活?我不知道接下來怎麼活,但是我想象我們全都會生活得更好,毫無疑問……格列布死後,我在他的日記本中發現了這樣的筆記:“反覆讀契訶夫的短篇小說《鞋匠和魔鬼》,一個人把自己的靈魂賣給魔鬼去交換幸福。一個鞋匠心目中的幸福是什麼樣的?就是坐着四輪馬車,穿着新外套和皮革靴子,旁邊坐着一個豐滿的女人,再一隻手拿着火腿,另一隻手上拿着一瓶糧食酒。別的都不需要了……(深思)。”但是他對此顯然是不接受的。那時周圍那麼多親切的面孔……我永遠不會忘記這些人!我懷念那個時代,我知道很多人都懷念。我和他第一次乘火車到國外旅行是去柏林。兩個德國青年聽到我們說俄語,就走到我們這邊來:“是俄國人嗎?”“是的。”“改革!戈爾比!”他們擁抱我們。現在我就經常在想:那些人都去哪兒了?我在九十年代的街頭上見到的那些好人,如今都在何處?他們怎麼樣了,都離開了嗎?
得知他患上癌症後,我一整夜都躺在牀上以淚洗面,一大清早就趕到醫院去看他。他坐在窗臺上,面色蠟黃,但很愉快的樣子,當生命中有變化的時候,他總是很幸福,不管是在勞改營,還是在流放中,還是獲得自由的時候,而現在又出現了新東西……死亡,就像生命中又一次改變……“我要死了,你害怕嗎?”“我怕。”“好吧,首先,我什麼都沒有向你許諾。其次,死亡不會很快到來。”“真的嗎?”我還像以前一樣相信他的話。我馬上擦乾眼淚說服自己,我必須再幫他一次。我不再哭泣,一直到最後一刻都沒有再哭……我每天早上都去病房,在那裏開始我們的生活,我們以前在家裏,現在在醫院生活。我們在腫瘤中心度過了半年……
那時候他已經很少閱讀了,但是說得更多……
他知道是誰告發了他。一個男孩子,和他同在少先隊之家的一個小組。也許是他自願的,也許是有人逼他寫了那封檢舉信:格列布咒罵斯大林同志,爲他的父親,一個人民公敵辯護。在審訊過程中,調查員向他出示了那封信。格列布後來一輩子都在害怕,害怕那個告密者知道他已經知道了一切……當別人告訴他,那個人生了一個先天殘疾的孩子時,他感到很恐懼——難道這就是報應嗎?後來的事情是這樣:我們有段時間還是鄰居,經常在街上相遇,在商店裏面互相打招呼。格列布死後,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我們共同的一位朋友,她還不相信:“是他?這不可能,他總是說格列布怎麼怎麼好,說他們從小就是好朋友。”我明白了,我應該保持沉默。是的……給人知道這件事是很危險的,格列布懂得……勞改營的難友們很少來我們家,他也從來不找他們。可是每當他們出現在我家裏,我就感覺自己像一個陌生人,他們是從我沒有去過的一個地方來的。他們對那裏知道得比我多得多。我發現他一定還有過別的某種生活……我明白,女人更容易承認,因爲在身體裏的深處,她對於暴力有所準備,甚至性行爲本身……女人每個月都重新開始一次新生,這是週期,大自然在幫助女人。在勞改營的女人當中有很多單身者。我很少看到過夫妻二人都是從勞改營回來的。勞改營不會使男人和女人結合,一些祕密只能使人分開。他們都叫我“小女孩”……
“你和我們在一起有趣嗎?”客人離開後,格列布問我。“這算是什麼問題?”我感到受了傷害。“你知道我害怕什麼嗎?當它很有趣的時候,我們的嘴裏好像塞了根木棍,被堵住了,現在,當我們什麼都可以說出來的時候,爲時已晚。似乎沒有人要聽了,也沒有人要讀。”他們把寫勞改營的手稿送到出版社,都被退回來了,編輯們甚至都沒有讀過就說:“又是斯大林和貝利亞?這賺不到錢。讀者已經讀夠了。”
他習慣了死亡,對小小的死亡並不害怕……看守和盜賊勾結起來,把他們的配給口糧倒賣出去賺了錢,他們就只能喫瀝青,黑色的瀝青。許多人因此而死於胃梗阻。而他根本就不喫,只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