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啓示錄的慰藉 殺人者自稱替天行道的時代 (第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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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生活在這些人當中,我瞭解他們的習慣、語言……我愛他們。可是眼前這些人又是從哪裏來的?這麼快就變了!這麼沒有人性!是什麼原因?該由誰來負責?我摘下金十字架藏在麪粉裏,把裝錢的口袋也藏起來,就像一個老奶奶。我知道了這十多公斤的麪粉是從哪裏來的。我把麪粉揹回家,要走五公里遠。我當時很鎮靜,如果在那個時候被殺死,我都來不及害怕……許多人從海邊趕回來,驚慌不已,嚇得直哭。只有我一個人很鎮靜,也許我是被嚇呆了?現在想起來,當時我像其他人一樣哭喊出來或許還好些……我們停下來在鐵道兩邊休息。鐵道上坐着一羣年輕人:一些人的頭上綁着黑絲帶,另一些頭上綁着白絲帶,所有人都拿着武器。他們還嘻嘻哈哈地挑逗我,嘲弄我。離他們不遠處有一輛卡車在燃燒,方向盤後坐着已經被殺害的司機,穿着白色襯衫……我們都看到了!我們穿過一個橘子園逃跑,我全身上下都是麪粉……“扔掉它!快跑!”媽媽央求我。“不,媽媽,我不會扔下面粉。戰爭已經開始了,我們家裏什麼都沒有了。”就是這樣一派景象……幾輛日古利汽車迎面開過來,我們大聲呼喊,一輛車經過我們身邊,開得很慢很慢,好像送葬時一樣。前排坐着一個小夥子和一個姑娘,第二排是一個女人的屍體。可怕的景象……但不知爲什麼,並沒有像我早先想象得那麼害怕……(沉默)我總是希望好好思考這件事,一直都想來想去。海邊上還有一輛日古利轎車,擋風玻璃碎了,一攤攤血,一雙女鞋扔在附近……(沉默)我,當然很難受,痛苦……爲什麼這一切我都無法忘記呢?(沉默)快跑!當時我就想快些回到家,想去一個熟悉的地方,逃離這裏……突然一聲巨響,打仗了!我看見頭頂上有綠色的軍用直升機,地面上有坦克,它們不是成隊開過來,而是一輛一輛單獨行進,坦克上坐着挎着衝鋒槍的士兵,揮舞着格魯吉亞國旗。這些坦克的隊形很亂:一些坦克快速走在前面,另一些停在商業攤點邊。士兵們跳下裝甲車,用槍托打砸小販的攤位,搶走香檳、糖果、汽水、香菸。坦克後面又開上來一輛大巴車,堆滿了牀墊和椅子。巴士車上爲什麼堆着椅子?
回到家裏,我們趕緊打開看電視,只有交響樂團在演奏,哪裏有戰爭啊?電視上並沒有播放戰爭的消息……不過我去市場之前就已經買好了西紅柿和黃瓜作爲儲備,煮好了罐頭。我們回到家後,我就開始把罐頭都捆好裝好。我應該做些事情,應該讓自己忙起來。到了晚上,我們就看墨西哥連續劇《富人也哭了》,這是一部愛情片。
早晨,我們很早很早就被轟鳴聲驚醒了。裝甲運兵車正從我們這條街駛過,人們紛紛走上街頭觀看。一輛軍車在我們家門口停下來,裏面是俄羅斯人。我明白了,他們都是僱傭兵。他們招呼我媽媽:“大媽,給點兒水喝。”媽媽拿來了水和蘋果。他們喝了水,但是沒有碰蘋果。他們招呼媽媽:“我們昨天有一個弟兄被蘋果毒死了。”我在街上遇見一個熟人:“你怎麼樣?你的家人都在哪裏?”可是她從我身邊走過去,就好像不認識一樣。我追上去抓住她的肩膀問:“你怎麼了?”“你還不明白嗎?你和我說話很危險——我丈夫……我丈夫是格魯吉亞人。”可是我……我從來沒有想過她丈夫是誰,是阿布哈茲人還是格魯吉亞人,這對於我有什麼區別!他就是一個特別好的朋友。我使勁抱住她!晚上她的親弟弟來了,想要殺她丈夫。“你殺了我吧!”姐姐對弟弟說。我和她弟弟在同一所學校學習,都是好朋友。我想,現在我怎麼與他見面?互相都說些什麼好呢?
幾天後,整條街的人都去爲阿赫裏克送葬。阿赫裏克,一個我很熟悉的阿布哈茲男孩,十九歲。他那天晚上去看女朋友,背後被人捅了一刀。他母親跟在棺木後面:忽而號啕大哭,忽而在地上打滾大笑。她瘋了。一個月前,他們都是蘇聯人,現在卻分爲格魯吉亞人、阿布哈茲人、俄羅斯人……
同一條街上還有一個男人,我認識他,雖然叫不上名字,但是臉很熟,以前見面經常互致問候。他高大英俊,看上去是很正常的小夥子。但是他殺死了自己年邁的老師——一個格魯吉亞人,因爲老師在學校裏教他格魯吉亞語,讓他喫過二分。這又怎樣呢?您知道嗎?在蘇聯學校裏我們被教育的是:人與人的關係是朋友……朋友、同志和兄弟……我媽媽聽到那個孩子殺害了老師的消息後,眼睛眯了一會兒,又睜得大大的……主啊,拯救那些盲目輕信的人們吧!我一連幾個小時跪在教堂,教堂裏一片寂靜……雖然教堂裏總是有很多人,但大家都在祈求同一個問題……(沉默)想想吧,您理解我說的嗎?您希望這些能寫下來嗎?希望?也就是說您相信會寫下來。而我,沒有這個願望。
我半夜醒過來,叫了聲“媽媽”。媽媽一直睜着眼睛躺在牀上:“我從來沒有像晚年這樣幸福過,可是突然間爆發了戰爭。”男人總是喜歡談論戰爭,無論是小夥子還是老男人,他們都喜歡武器;而女人喜歡回憶愛情。老女人都喜歡述說自己年輕時如何貌美,女人從來不喜歡談論戰爭,她們只是爲自己的男人祈禱……我媽媽每次去鄰居家串門,回來都驚恐萬狀:“加格拉赫格魯吉亞人的球場被燒了。”“媽媽!”“我還聽說格魯吉亞人閹割了阿布哈茲人。”“媽媽!”“有一次動物園的猴子籠被炸了。到了夜裏,格魯吉亞在追趕什麼人,覺得是阿布哈茲人。他們打傷了他,他尖叫起來。阿布哈茲人也發現了一個人,他們也認爲是格魯吉亞人。大家就追趕,開槍。到了早上大家纔看到,這是一隻受傷的猴子。所有人——格魯吉亞人和阿布哈茲人,都宣稱是爲了和解,爲了解救國家,卻都是在殺人……”我沒法回答媽媽。我爲所有人禱告祈求:“他們就像喫人殭屍。他們這麼做,還相信自己是在做好事行善,但是難道用機關槍和短刀行善嗎?他們衝進一所房子,如果沒有找到人,就朝牛棚和傢俱掃射。你進入城市,會看到街上躺着被打得渾身彈孔的牛和果醬桶……人人都在射擊,一些往這邊打,另一些人往那邊打。主啊,請開導他們吧!”(沉默)電視臺不工作了,只有聲音,沒有圖像。莫斯科已經變成很遙遠的地方。
我常常去教堂,在那裏說說話,嘮叨一下……在大街上看到什麼人,我就會攔下他,然後就開始自說自話。媽媽坐在我旁邊,聽我說話,看着我,慢慢地就睡着了,她太累了,連走路都能睡着。一邊洗杏子,一邊也能睡着。而我已經走火入魔,不停地說啊說啊,說我聽到的,說我看到的……我給別人講了一個格魯吉亞人的故事……這個年輕的格魯吉亞人扔掉了衝鋒槍,大聲喊道:“我們都做了些什麼!我是來爲祖國犧牲,而不是來偷別人冰箱的!你們爲什麼要闖進人家的房子,搶走別人的冰箱?我是來爲格魯吉亞而死的……”別人一邊拍着他的頭,一邊把他架走了。另一個格魯吉亞人面對向他開槍的人,筆直地站着:“阿布哈茲兄弟們!我不想殺害你們,你們也不會朝我開槍。”但他被子彈擊中了後背。還有一個人……他是哪個民族的,俄羅斯還是格魯吉亞,我不知道。他帶着炸彈鑽到一輛軍車下面。他高喊着什麼,沒有人聽到。汽車裏的阿布哈茲人被燒死了,他們也在哭喊……(沉默)說說我的媽媽吧……媽媽在家裏窗臺上擺滿了花。她是爲了救我,她懇求我:“我的乖女兒,看看花吧!看看海吧!”我有一個難得的母親,她有一顆仁慈的心……她又一次向我坦承:“我今天很早就起來了,陽光透過樹葉照進來。我就想,我現在要照鏡子,看看我已經是什麼年齡了。”媽媽患有失眠症,她的腿不好,她在水泥廠當了三十多年負責人,但她早上居然想不起自己有多大年齡了。然後她站起身,刷了牙,去看鏡子中的自己,鏡子裏一個衰老的女人在望着她……她又開始準備早餐,忘記這些。我還聽到她在唱歌……(笑)我的媽媽,就是我的朋友……我最近做了一個夢:我離開了自己的身體,越升越高,感覺好極了。
我已經不記得那些事情是發生在早上還是晚上,不記得了……起初劫匪們還戴着面罩,把黑色絲襪套在臉上。沒多久,他們乾脆摘下了面罩,直接就是一手拿水晶花瓶,另一手拿着槍,背後披着掛毯。電視機拖走,洗衣機抬走,女式皮大衣穿走……還有餐具、瓷器,什麼都不嫌棄,連破房子裏的兒童玩具也撿走了……(聲音轉弱)現在我在商店看到普通刀具時,都往往難以自控。以前我從來沒有想過死。中學畢業後,我考進了醫學院,學習期間墜入愛河。我常常半夜醒來,開始幻想。那是什麼時候?很久以前……我已經完全不記得那段生活了,我只記得另一些事情……一個男孩的耳朵被割下來,這是爲了不讓他聽阿布哈茲歌曲。還有一個年輕小夥子被切斷了……嗯,你懂的……爲了不讓他的妻子生育……現在都有核導彈、飛機和坦克了,而這些人還在用刀砍人,用乾草叉殺人,用斧子剁碎人……就讓我完全失去神志吧……我不想記得……我們這條街上有一個女孩懸樑自盡了,因爲她深愛的一個小夥子娶了另一個姑娘。這個女孩子下葬時穿了一身白色禮服。沒有人相信,在這個時代還有人爲愛情而死?除非她被強姦過……我還記得索尼婭阿姨,我母親的朋友,一天夜裏她的鄰居被人砍了,一家格魯吉亞人,和她是朋友。那家兩個年幼的孩子也被砍了。從那以後,索尼婭阿姨一連幾天躺在牀上,閉着眼睛,不想出門。“姑娘,以後我可怎麼活下去?”她問我。我用勺子喂她喝湯,她都無法下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