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虛的迷惑 後共產主義時代,他們立刻變成了另一種人 (第3/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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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4>這個時代,人不再是高貴的稱號,而是千人千面</h4>
和你聊天,我都忘記了我本來很害怕回憶往事……(沉默)對於人,我有什麼想說的?人不是壞的,但也不是好的。在學校裏,我只是學習蘇聯教科書,見不到別的說法,我們讀到的是:人,這是一種高貴的稱號。可是現在,人已經不是高貴的,而是千人千面了。我也一樣,有很多面,我身上有多重部分。比如當我看到一個塔吉克人(他們在我們這兒現在就是奴隸,二等公民),只要我有時間,我就會停下來和他說說話。我沒有錢,但我會和他聊聊天。他們和我是一種人,同是天涯淪落人,他們讓我明白,當你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外來人的時候,你就是孤身一人。我也曾住過大門口,睡過地下室……
起初媽媽的女友讓我們到她那兒去。他們對我們很好,我也很喜歡那兒。那裏有我熟悉的環境:書籍、唱片,還有牆上的切·格瓦拉肖像。和我們過去一樣……同樣的書,同樣的唱片……奧麗雅阿姨的兒子在讀研究生,經常整個白天待在圖書室裏不出門,晚上則去車站卸貨車賺生活費。這在當時很普遍。在我們的廚房裏,經常只有一袋土豆。頓頓喫土豆,一天只有一片面包,整天喝茶,我們只有這些東西。一公斤肉的價格是三百二十盧布,而奧麗雅阿姨的工資是一百盧布,她在一所小學做老師。所有的人都像瘋了一樣掙錢。廚房的水龍頭壞了,我們叫來水暖工,發現他們都是博士。大家都笑了。就像我們外婆說過的,憂傷不能當飯喫……度假是沒有幾個人能負擔得起的奢侈品……奧麗雅阿姨假期去了明斯克,她的姐姐住在那裏,是大學講師。她們用人造毛絨縫製枕頭,裏面填進去一種合成纖維,這樣做是爲了使枕頭一半是空的,上火車之前再把注射過鎮靜劑的小狗塞進枕頭裏。她們就這樣運送小牧羊犬和兔子去波蘭……各大市場上全都說俄語。人們往熱水瓶裏倒進伏特加冒充茶水,手提箱裏的襯衫下暗藏釘子和鎖頭……奧麗雅阿姨帶回家來的是一口袋美味波蘭香腸。它們的味道真棒啊!
夜晚,莫斯科到處是槍聲甚至爆炸聲。隨處可見各種攤位……聘用媽媽的阿塞拜疆人有兩個攤位,一個賣水果,另一個賣魚。有言在先:“工作是有的,但是沒有周末,不能休息。”但是面對這個新事物,媽媽卻不好意思和顧客討價還價,感到羞愧。真是沒辦法!第一天擺開水果攤,她就躲在一棵樹後面看着,還把帽子拉到耳朵上,生怕有人認出她。第二天她又送了個李子給一個吉卜賽女人……店主發現了,把她大罵了一通。金錢不喜歡憐憫和自尊……她在那兒沒幹多久,因爲她賣不出東西……我看到一則“高等學校需要清潔工人”的廣告。媽媽按照地址去應徵,被錄用了。那是個美國基金會,工資還不錯。……我們這樣就能夠養活自己,在一個三居室公寓裏租了一間房,另一間房的租客是幾個阿塞拜疆年輕人,他們總是在談買賣。其中有個人還向我求婚,答應帶我去土耳其:“我把你偷走吧。我們有一個習俗,新娘必須要偷走。”媽媽不在家的時候,我特別害怕。他還給我送水果,杏子什麼的……房東一連幾個星期喝得大醉,喝得屋頂壞了都不修,還用腳踢他老婆:“嘿,該死!你這個婊子!”他老婆被救護車拉走了……房東夜裏還偷偷爬過來找我媽媽。他把我們房間的門都撬開了……
結果我們又開始在街上流浪了……
我們露宿街頭,沒有錢……媽媽工作的基金會關閉了,她只能靠打零工賺點兒小錢。我們住在路邊,住在樓梯上,有人漠然路過,有人爲我們流淚,還有人趕我們出去,哪怕是黑夜,也不管是下雨還是飄雪。沒人幫忙,無人問津……(沉默)沒有壞人,也沒有好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利益……(沉默)早上,我們步行到火車站(沒有錢坐地鐵),在火車站廁所洗手,洗衣服。我們還可以在那裏洗衣服……夏天相對暖和,哪兒都可以住……可以在公園長椅上睡覺,秋天摟起一堆落葉,就睡在樹葉上,暖暖的,像睡袋一樣。在白俄羅斯火車站,我記得很清楚,我們經常遇到一個很老很老的女人,她坐在售票處附近自言自語,反覆講述一個故事:戰爭時期一羣狼進了村,因爲狼也知道村裏沒有男人,男人都去打仗了……我和媽媽只要有點兒錢,就會分給她。“上帝保佑你們。”她爲我們畫十字,她讓我想起外婆……
有一次,我把媽媽留在公園的板凳上……等我回來時,看到她和一個男人坐在一起。一個很好的人。“認識一下吧。”媽媽說,“他叫維嘉,也喜歡布羅茨基。”我們都明白,如果誰喜歡布羅茨基,對媽媽來說就如同一個暗語,說明他是自己人。“怎麼,他沒有看過《阿爾巴特街的兒女》?”那這就是一個沒開化的人!沒文化的人!不是同一類,不是我們的人。媽媽總是把人分類,合她胃口的所剩無幾。在我和媽媽流浪的這兩年中,我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變得很嚴肅,甚至有超越年齡的成熟。我意識到媽媽沒有辦法幫我,恰恰相反,我有一種感覺,她需要我的照顧。維嘉叔叔很聰明,他總是問我而不是問媽媽:“好了,姑娘,我們走吧?”他帶着我們去他家,他有一套兩居室。我們把全部家當都帶上了,就是些破爛的方格包……我們簡直是進入天堂了,他家就像博物館一樣!牆上掛着照片,優雅的圖書室,寬而矮的老式五斗櫥,高到天花板的鐘擺大鐘……我都看呆了!“姑娘們,別拘束,把外套脫了吧。”我們不好意思,我們衣衫襤褸,渾身都是火車站的味道,只敢站在門口。“姑娘們,勇敢些嘛!”我們坐下來喝茶。維嘉叔叔講述了自己的經歷……他曾是一個金匠,擁有自己的車間。他向我們展示了工具箱、包裝袋裏的半成品寶石、銀坯……一切都是那麼美好、有趣、高貴。我簡直不敢相信,我們要住在這裏,簡直像奇蹟一樣……
家,我終於有個家了。我又能去學校了。維嘉叔叔很善良,他用寶石給我打了一個戒指。但問題是,他也酗酒,還吞雲吐霧,就像火車頭一樣噴煙。最初,媽媽會罵他,但很快,他們就一起喝酒了。他們把書送進二手書店,我記得舊皮革封面的味道……維嘉叔叔還有些稀有硬幣。他們喝酒,看政治專題節目。維嘉叔叔說話特別有哲理。他會像和大人說話一樣和我交談。他問我:“尤列奇卡,在後共產主義的學校裏,你們都學些什麼呢?現在他們怎麼教蘇聯文學和蘇聯歷史,難道都要忘記嗎?”真的,我知道得很少……您有興趣嗎?這些,我想都距離我很遠了,但是都沒有忘記。
我還記得維嘉叔叔說過的話:
“俄羅斯的生活就應該是不幸的、貧寒的,那樣靈魂才能高尚,它的意義就在於它不屬於這個世界,越是骯髒和血腥,靈魂越能得到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