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虛的迷惑 後共產主義時代,他們立刻變成了另一種人 (第2/6頁)
S.A.阿列克謝耶維奇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我們和外婆的遺體在一間屋子裏待了整整一個星期……媽媽每天用高錳酸鉀擦洗外婆,把溼牀單蓋在她的遺體上,關閉了所有的窗戶和通風口,用溼被子掖住門縫。這些事都是她一個人做的,我害怕去外婆的房間,總是飛快地跑到廚房,然後馬上就回來。慢慢地,遺體開始發臭……真的,說起來真是罪過,我們還算幸運:外婆生病後消瘦得厲害,渾身只剩一把骨頭……我們打電話找親戚幫忙……我們有很多親戚,半個莫斯科都是,但突然就找不到人了。他們都沒有拒絕——拿來了大罐的醃洋蔥、黃瓜和果醬,但沒有人拿錢來。他們過來坐坐,哭一場,就離開了。我記得,沒有人留下現金。媽媽的堂弟在工廠工作,廠裏用罐頭當工資發,他就給我們送來了罐頭。有什麼辦法呢……當時,這些都被視爲正常現象。生日禮物就送一塊肥皂、一管牙膏……以前我們的鄰居都很好,確實都很好。安娜阿姨和她的丈夫……他們收拾東西,搬到鄉下父母那裏,孩子早就送過去了,他們幫不到我們。瓦利亞大媽……怎麼能找她幫忙呢?她的丈夫和兒子都酗酒。我媽媽有很多朋友……但他們也是如此,家裏除了書,什麼都沒有。他們中有一半人都沒有工作……電話也掐斷了,我們聯繫不上他們。共產主義之後人們立即形同陌路。大家都在緊閉的門內生活……(沉默)我希望這只是一場夢,我只是睡着了,早上醒來,外婆還在。
<h4>那個時代,匪幫走在大街上甚至不必把槍藏起來
</h4>
他們是誰?出現了一些神祕的人,他們好像知道了一切:“我們瞭解你們的困苦。我們會幫助你們。”他們打了電話,醫生就來了,開了死亡證明,然後警察也來了。我們給外婆買了一口體面的棺材,租了一輛靈車,上面鋪了很多花,花兒都是外婆喜歡的顏色。外婆曾經希望身後葬在霍凡思墓地,那座老墓地很有名氣,但我們沒有錢去打通關係,可是那些人給辦到了,還請來了牧師爲她祈禱。一切都如此完美。我和媽媽只能站在那裏哭。指揮這一切的是伊拉阿姨,她是這家公司的負責人,在她周圍總是有些人高馬大的傢伙,是她的保鏢。其中一個在阿富汗打過仗,這一切使得媽媽得到了安慰,她一直認爲,如果一個人打過仗,或者坐過斯大林的勞改營,那個人就不可能是壞人:“怪不得!他也喫過這些苦!”媽媽相信,在一般情況下,我們這個社會是不會讓人獨自受難的。我們都記得外婆說過的故事,在戰爭中人們都互幫互助。大家都是蘇聯人……(沉默)然而現在已經是另外一種人了,不完全是蘇聯人……我說的是,現在我才明白,今非昔比了。這是一夥強盜抓住我們做交易了,可是當時對我來說,他們都是叔叔和阿姨,我們一起在廚房裏喝茶,他們用糖果招待我們。伊拉阿姨看到我們空空如也的冰箱,就帶來了好多食品,還給了我一條牛仔褲——那時候人人都祈禱能有一條牛仔褲!大概就這樣過了一個月,我們已經習慣了和他們在一起,這時他們向媽媽建議:“賣掉你們的三居室公寓,買一個一居室的吧。您將得到一筆錢。”媽媽答應了……她在咖啡館有一份工作:洗碗、擦桌子,但是錢很不夠用。他們已經開始討論我們要搬去哪裏,到哪個區。但我並不想轉學。我們就在附近找房子。
就在這當口,其他團伙也開腔了。那個頭目是個男人,沃洛佳叔叔,他開始和伊拉阿姨爭奪我們的公寓。“爲什麼你只要一居室?”沃洛佳叔叔對媽媽大喊,“我給你在莫斯科附近買一幢大房子。”伊拉阿姨開着一輛老舊的大衆車,沃洛佳叔叔則有一輛高級奔馳。他有一把真槍……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匪幫在大街上走動,甚至都不需要把手槍藏起來。所有人,只要有能力,都給自己家裝上了鐵門。在我們的門廊,有天晚上來了一幫人,帶着手榴彈找一個商人。那是一個小鋪子,彩繪膠合板搭起來的,賣各種雜貨:食品、化妝品、衣服、伏特加,等等。來人要求店主給他們美元,他的妻子不想給,於是他們就把熱熨斗放在她的肚子上,而她已經懷孕了……沒有一個人報警求助,每個人都知道:土匪有的是錢,可以買通任何人。但是不知怎的,人們都很尊重他們,沒有人抱怨……沃洛佳叔叔不和我們慢慢喝茶,直接就威脅我媽媽:“如果你不給我這個公寓,我就抓走你女兒,你就再也看不到你的女兒了,別想知道她的死活。”我躲在朋友家,好幾天不敢去上學。我哭了一天一夜,怕他們去抓媽媽。鄰居看到有人來找了我兩次,罵着髒話。最終,媽媽讓步了……
第二天,我們就被趕出去了。他們夜裏就來了:“快點!快點!先去別的地方住,直到我們爲你們找到房子。”他們帶來了一罐油漆,還有壁紙,開始裝修了。“我們走!讓我們走。”驚慌失措的媽媽只拿了一些證件,最喜歡的波蘭“也許”牌香水,那是別人送她的生日禮物,還有一些喜歡的書,而我則拿走了教科書和一些衣服。我們被推進汽車……他們把我們帶到一個空房子:有兩張大牀,一張桌子和椅子。我們被嚴格禁止出門,不許我們開窗戶,不許大聲說話。不要讓鄰居們聽到!這所公寓裏的住客顯然一直在變……很骯髒!每隔幾天就沖洗一次。後來我還記得:我和媽媽到了一個好像政府辦公室的地方,他們向我們出示打印出來的文件,所有手續似乎都是符合法律的……我們被告知:“你們必須在這裏簽名。”媽媽簽字,我就站在旁邊放聲大哭。早先我還稀裏糊塗,後來突然醒悟,原來我們是被趕到鄉下來了。我很想回到自己的學校,找自己的朋友,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們。沃洛佳叔叔走過來說:“快簽字,要不我們就把你送到孤兒院,讓你媽媽去村裏,留下你一個人。”那兒有一些人……我記得站着一些人,還有一個警察。每個人都沉默不語,沃洛佳叔叔賄賂了所有人。我只是一個孩子,我能做什麼……(沉默)
很長時間以來,我一直對此保持沉默……這都是些內心的隱祕,很糟糕,但都是隱祕,我不想對別人說……我還記得,他們是怎麼把我帶到孤兒院的。那是很久以後,我沒有了媽媽的時候。我被帶進一個房間,他們對我說:“這是你的牀,你的衣櫃,你的書架……”我當時就傻眼了。晚上就發燒倒下了……我還想着回到我們的公寓……(沉默)新年了,人們點亮了聖誕樹,大家都戴上面具,要辦舞會了……舞會?什麼舞會?我已經忘記了這一切……(沉默)我的房間還住了四個女孩。兩個是小女孩,很小很小,一個八歲,一個十歲。還有兩個年齡較大的女孩,一個來自莫斯科,她患有嚴重的梅毒,另一個是個小偷,她偷走了我的鞋子。這個女孩想回到街上……我在想什麼?我在想我們一直在一起,整日整夜,卻都沒有告訴對方自己是誰……不,都不想說。我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我遇見了自己的熱尼亞,纔開始說話……這些都是後來的事情了。(沉默)
接着說,我和媽媽的悲哀故事剛剛開始……我們簽了文件,被送到雅羅斯拉夫爾地區:“遠是遠了點兒,但你們會有一套好房子。”我們被騙了……那不是一棟房子,只是一個破舊的小屋,只有一個房間和一個俄式火爐,我和媽媽從來沒有親眼見過這些,我們不會生爐子。小屋隨時會倒塌,牆上到處是縫隙。媽媽驚呆了。她走進屋裏,跪在我面前,爲給我帶來這樣的生活而請求我寬恕,把自己的頭往牆上撞……(哭泣)我們只有一點點錢,很快就花光了。我們在別人的菜園工作,這個給一籃土豆,那個給十個雞蛋。我學到了一個新詞“以物易物”……媽媽把她最喜歡的“也許”牌香水換了一塊黃油,那時候我得了重感冒……我勸她不要這麼做,因爲我們已經沒有多少東西能夠讓我們想起家了。我記得有一次,一位農場主,一個善良的女人,覺得我可憐,給了我一桶牛奶。我很怕,繞過菜園子回家,遇到了一個擠奶女工,她笑了:“你躲什麼?大大方方地走就是了。這裏的一切都可以拿走,就說是別人給你的。”他們拿走了一切沒有釘死的東西,集體農莊的主席拿得最多。人們用汽車給他拉東西。他來找我們,慫恿道:“去我的農場吧!你們不會再餓肚子了!”去還是不去?飢餓逼着我去了。早上四點就不得不起牀擠牛奶。大家都還在睡覺,我就要開始擠牛奶,媽媽洗牛棚。她很害怕牛,但我很喜歡它們,每頭奶牛都有名字,小煙鬼、小櫻桃……我照看三十頭奶牛和兩頭小母牛,用手推車運木屑,糞便沒膝深,超過了靴子的高度。每天往車上搬牛奶罐……多少錢一公斤?(沉默)他們用牛奶當我們的工錢,如果有牛悶死了或自己在泥潭裏溺死,就給我們發肉。擠奶女工喝酒喝得不比男人少,後來媽媽也開始和她們一起喝。我們不再像以前一樣是好朋友了。我越來越頻繁地衝她吼,她就對我生氣。偶爾在她心情很好的時候,也會給我讀詩,她最喜歡茨維塔耶娃:“一串串紅豔的花楸果/火焰一般燃燒/樹葉凋落/我降生了……”只有在那時,我才又看到母親往日的影子,多麼難得。
已經是冬天了,馬上就打霜了。在小屋裏我們是熬不過這個冬天的。一位鄰居同情我們,免費把我們送到了莫斯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