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虛的迷惑 扎着辮子的老太婆和美麗的姑娘 (第1/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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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歷山大·拉斯柯維奇,軍人、企業家,移民,二十一~三十歲
<h4>死亡如愛情</h4>
童年時,我家院子裏有一棵老楓樹。我經常會和這棵樹說話,樹就是我的朋友。爺爺死的時候,我哭了一整天。當時我只有五歲,就知道死亡是怎麼回事了,就知道人人都會死。一種恐懼抓住了我:要是所有人都會先我而死,那不就只剩我獨自一人了?我感到無比孤獨,媽媽很心疼我,爸爸就走過來對我說:“擦掉眼淚。你是個男子漢。男兒有淚不輕彈。”也有我不知道的:我到底是誰?我從來不喜歡當男孩,不喜歡玩打仗遊戲。也從沒有人找我去玩,所有人都不帶我玩……媽媽那時候是想生個女孩的,而爸爸一直想讓她墮胎。
我第一次想上吊,是在七歲那年,就因爲一個瓷盆子。媽媽在盆子裏煮果醬,然後把它放在凳子上。我和哥哥跟貓兒穆思卡玩,那隻貓像幽靈一樣飛快地越過了盆子,我們卻撞了上去……媽媽那時候很年輕,爸爸去參加軍事演習了。地板上是一攤果醬……媽媽開始大罵當軍官老婆的倒黴命運,說不得不住在這麼遙遠的薩哈林。薩哈林的冬天,積雪有十米厚,夏天只有一種叫牛蒡草的植物陪伴她。媽媽揮舞着爸爸的軍官皮帶趕我們出去。“媽媽,外面在下雨,穀倉裏的螞蟻都會咬人。”“滾出去!滾出去!馬上滾!”哥哥跑到鄰居家躲起來,而我認真地做出了決定,上吊自殺。我進了穀倉,從籃筐裏找到一根繩子。第二天早上他們進來,就會看到我吊在那裏了:瞧吧,壞蛋們,給你們看看!就在這時候,貓兒穆思卡從門外擠進來。喵喵……我的寶貝穆思卡!你是來可憐我了。我擁抱它,緊緊依偎在一起。我們倆相伴着直到早晨。
爸爸……他算是什麼爸爸?就知道看報紙和吸菸。他是一個航空團的政治副團長。我們跟着他從一個軍營轉移到另一個,住在軍官宿舍裏。那是長長的一排紅磚營房,千篇一律。每個軍人身上都散發着皮鞋油和“西普”牌廉價花露水的味道。我總在爸爸身上聞到它。爸爸轉業回來那年我八歲,哥哥九歲。武裝帶唰唰響,大皮靴咔咔響。這一刻,如果我們能化爲無形,從他的眼前消失就好了!爸爸從書架上取下波列伏依[1]的《真正的人》。在我們家裏這就是“我們的教父”。“後來發生了什麼?”他從哥哥開始問。“嗯,這架飛機掉下去了。但是阿列克謝·梅列西耶夫爬了出來,他受傷了。靠喫刺蝟維生,躺在溝裏……”“溝?什麼溝?”我提醒哥哥:“一個五噸重的炸彈炸出的彈坑。”“說的什麼啊?這是昨天那段。”我們都被爸爸嚴厲的聲音嚇得一哆嗦。“今天呢,就是說,你們今天沒有讀?”接下來的畫面就是:我們圍着桌子跑,就像馬戲團的小丑——一個大的,兩個小的。我們脫下褲子,爸爸用皮帶抽我們。(停頓)畢竟我們所有人都是受電影教育長大的,對不對?圖像中的世界……我們不是在書本中,而是在電影和音樂中長大的。爸爸帶回來的那些書至今還會引起我的過敏反應。每當我在別人家的書架上看到《真正的人》和《青年近衛軍》一類書,我就會體溫上升。唉!爸爸就希望把我們扔到坦克下面去,就想着我們快快長大成人,申請加入紅軍去打仗。沒有戰爭的世界對爸爸來說是不可想象的。我們需要英雄!只有在戰爭中才有英雄,如果我們兄弟倆中有一個人像阿列克謝·梅列西耶夫那樣斷了兩條腿,爸爸會感到很幸福,他就沒有白白活一生……生命就有了成就感!他就是這樣的人……我想如果我違背了誓言,在戰鬥中動搖的話,他會親自槍斃我的。像達拉斯·布爾巴[2]一樣!“你的命是我給的,我也能拿走。”爸爸一直有一種不屬於人類的想法,盲目愛國,愛國沒商量!在我的整個童年,爸爸都教育我活着是爲了保家衛國,但無論他怎麼說,都無法把我的思想調整到戰爭上面,調整到像條狗一樣去用自己的身體堵塞一個大壩的缺口,或用肚子去滾雷區。我不喜歡死亡……我本來也像所有人一樣踩死瓢蟲——薩哈林夏天的瓢蟲就像沙子一樣多,直到有一次我害怕了:我對這麼小的紅色屍體做了什麼?穆思卡早產生下幾隻小貓,我給它們喂水,精心照顧它們。媽媽湊過來:“它們怎麼了,是死了嗎?”她說完這句話後,它們竟然真的死掉了。我一滴眼淚都沒掉!“男兒有淚不輕彈。”爸爸給了我們每人一頂軍帽,每到週末就放軍歌唱片。哥哥和我就得坐下來聽,他的臉頰上滑落下“不輕彈的男兒淚”。每次爸爸喝醉了,都會給我們講同一個故事:英雄被敵人包圍了,打到只剩下最後一顆子彈,把這顆子彈射向自己的心臟。此時父親總是像電影上一樣倒下去,一條腿掛在凳子上,然後也掉了下來。這很可笑。但是父親清醒時總是很生氣:“英雄犧牲的時候有什麼好笑的!”
我可不想死,小時候每次想到死都很害怕。“男子漢必須做好準備”,“保衛祖國是我們的神聖職責”……“什麼?你不知道怎麼拆卸組裝衝鋒槍?”對於爸爸來說,這是不能接受的。這是恥辱!哦!我多麼想用乳牙去咬一咬爸爸的皮靴,打他咬他。爲什麼,他要在鄰居維契卡面前讓我光着屁股捱打,還罵我是“小娘們”?!我可不是天生的死神舞伴。我有一雙非常“經典”的足腱,我想學芭蕾舞……爸爸卻爲偉大思想而服役,好像那時候所有人都長着同樣的大腦,都爲了沒有褲子只有步槍的生活而驕傲……(停頓)我們已經長大了,我們早就長大了……可憐的爸爸!現在的時代,生活早已改變了,當年表演悲劇的地方,現在上演着喜劇和流行大片。爬啊爬,啃嫩芽……猜猜他是誰?他就是阿列克賽·梅列西耶夫——爸爸最喜歡的英雄。“孩子們在蓋世太保地下室裏玩耍/衛生員波塔波夫被殘酷折磨……”這些仍然是我父親的想法。爸爸怎麼樣?他已經是一個老人,但是還不服老。他本來應該好好享受每一刻,仰望一陣天空,觀賞一番樹木,或者跟人下棋,或者收集郵票、火柴盒……可是他偏偏坐在電視機前,看議會開會、看左派右派爭論、看人們舉着紅旗示威集會。爸爸身臨其境!他堅決支持共產黨!我們一起喫晚飯時,他開口道:“我們曾經有過一個偉大的時代!”這是他對我發起的首輪攻擊,等待我回應。爸爸需要鬥爭,否則他的生命就會失去意義。他必須舉着紅旗衝上街壘!我們和他一起看電視:日本機器人承擔了挖地雷的工作,一顆,兩顆……這是科學技術的勝利!是人類智慧的勝利!然而,爸爸卻爲自己的祖國感到難過,因爲這不是我們的技術。突然間,就在現場報道結束前,機器人犯了錯誤,地雷爆炸了。正如常言道:“看到工兵跑,只管跟他跑。”機器人卻沒有這樣的程序。而爸爸困惑不解的是:“怎麼弄壞了進口設備?難道我們的人才還不夠多嗎?”爸爸有自己的死亡觀。他一輩子都是爲了完成黨和政府的任務而活着,他把自己看得比一顆鐵釘還輕。
在薩哈林,我們住在一個墓地附近。我幾乎每天都聽到哀樂,看到黃色的棺材。營房裏有人死了,身上蓋着大紅布,那是一位飛行員。紅色棺木越來越多。每下葬一個紅色棺材,爸爸就帶回家一盒錄音帶……飛行員們都到我家來。桌子上放着嚼碎的“公牛”牌菸葉,閃閃發光的玻璃杯裏滿是伏特加。他們反覆播放錄音帶:“我,機上異常……引擎開始……”“轉用第二個。”“它不工作。”“嘗試啓動左發動機。”“不行……”“右發動機……”“右發動機也不行!”“彈射跳傘!”“機艙內燈光未復位……他媽的!嗯,嗯……啊啊啊……”我一直想象,死亡就像是從難以想象的高度跌落:唉,唉,唉……喂喂喂……有一次,一個年輕飛行員問我:“小子,你知道死是怎麼回事嗎?”我很驚奇。我還以爲我一直都知道呢。有一次我們班的一個男孩點篝火時把子彈扔了進去,一下就炸開了!於是他就完了……我們去給他送葬,他躺在棺材裏就好像在裝死,彷彿每個人都在看他,他卻不理睬任何人……我無法把目光移開,好像我一直都知道,生來就有這方面的知識。也許我曾經死過?或者是因爲我媽媽,當我還在她肚子裏的時候,她常坐在窗邊,看着那些人怎樣被抬到墓地:紅色的棺木、黃色的棺木……我對死亡深深地着迷,想象過很多次。死亡散發着“公牛”菸草和喫了一半的鯡魚和伏特加的味道吧。但死神不一定是牙齒脫落還扎着辮子的老太婆,或許還是一個美麗的姑娘呢?我看見她了。
十八歲的時候,我想要的是女人、酒、旅行,探尋奧祕。我想象着,爲自己創造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在那一刻,大家纔會看懂你……我操!我到現在還總想消失在空氣裏,不留下任何痕跡,誰都找不到我,像護林員或者沒有護照的流浪漢一樣行蹤不定。我經常做同一個夢:我又被應徵入伍了,身份文件搞亂了,又要去服役了。我大聲叫嚷着拒絕:“我已經服過兵役了,畜生!放我回去!”瘋了!奇怪的夢……(停頓)我不想做男孩,不想成爲一名軍人,我對戰爭沒有興趣。爸爸說:“你必須成爲一個男人。如果大家都覺得你像女孩子,就會認爲你無能。軍隊是生活的學校。”必須去學習殺人……在我的腦海裏,一切是這樣的:戰鼓咚咚響,戰鬥隊列整齊,各種精良的殺人武器,子彈呼嘯而過……破碎的頭顱、踢爆的眼球、切斷的四肢……到處是傷者的呻吟聲和勝利者的歡呼,勝利者就是那些殺人更多的傢伙……殺人!殺人!子彈、炮彈或者核彈,反正都是殺人,一個人殺另一個人……我不願意。我不知道軍隊中的另一些男人將如何把我變成一個男人。要麼我被殺,要麼我殺人。哥哥參軍走了,帶着美麗的幻想浪漫地走了,服役回來時成了一個驚恐萬狀的人。每天早上,都有人用腳踢在他臉上。他躺在下鋪,上面是老兵。整整一年,都是臭腳對着你的臉!試想你怎麼還能做回原來那個人?如果剝光一個男人的衣服,能想到多少事情可做?很多……例如,吸吮最隱私的器官,大家都必須笑。誰要是不笑,他就要去吸……用牙刷或剃鬚刀去擦洗士兵廁所?“它必須亮得像一隻貓的蛋。”我操!有一類人不可能爲人魚肉,但是另一類人只能是爲人魚肉,任人宰割。我知道,必須聚集自己所有的激情才能活下來。我登記參加體育活動——哈他瑜伽、空手道。學習格鬥——打臉、打兩腿之間、打斷脊柱。我點燃一根火柴,把它放在掌心,等到它燒完。當然,我受不了,我哭了。我記得,我都記得……(停頓)話說一隻龍在樹林裏遇到了一隻熊,龍對熊說:“熊啊,我的晚飯是八點鐘。你來吧,我會喫了你。”繼續走下去。跑過來一隻狐狸,龍說:“狐狸啊,我的早餐是七點鐘。你來吧,我會喫了你。”繼續走下去,跳出來一隻兔子,龍說:“等一下,小兔子。我在兩點鐘喫午飯。你來吧,我會喫了你。”“我有一個問題。”兔子舉起了爪子。“說吧。”“我能不來嗎?”“能啊。那我就把你從名單中劃掉吧。”但是卻很少有誰能提出這個問題呢,我操!
送行……一連兩天,我們家裏炒、煮、燉、捏、烤,買了兩箱伏特加酒,叫來了所有的親戚。“不要丟我們的臉,兒子!”第一個端起酒杯的是父親。他仰頭就喝乾了……我操!第二天早上,在徵兵辦公室外面,播放着熟悉的老歌曲:“通過測試”“維護榮譽”“展現勇氣”……伴隨着手風琴和歌曲的,是塑料杯中的伏特加。我不喝酒,他們就問我:“你病了嗎?”在出發去火車站之前,還對個人物品進行了檢查。他們讓我倒出了揹包中的全部東西,拿走了刀叉和食物。家裏給了一點兒錢,我們都藏在了襪子和內衣裏。我操!我們這些祖國未來的捍衛者們,坐上了大巴士車。姑娘們揮舞手帕,媽媽們痛哭流涕。出發!裝滿男人的汽車啓動了。我那時候誰的面孔都不記得。所有人都剃了光頭,換上破爛衣服,像囚犯一樣。大家七嘴八舌說開了:“四十片藥,自殺未遂……免服兵役證。要想聰明地活下來,就必須當傻瓜……”“打我吧!打吧!好啊,我是臭狗屎,別理睬我。但是我在家裏都是和女孩子幹那個,而你是在戰爭中真和步槍幹。”“嘿,夥計們,把旅遊鞋換成大皮靴,去保衛祖國吧。”“誰的衣兜裏有老孃兒們的照片,他就不會當兵。”我們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車,大家一路上都在喝酒,我不喝酒……“可憐鬼!那你參軍做什麼啊?”從牀上用品到襪子衣物,都背在我們身上。每天晚上脫下鞋子,我操!那臭味!一百個男人的鞋子……有人兩三天都不換襪子,燻得你簡直想上吊或者亂開槍了。上廁所也要聽軍官的,一天三次。你想多去,就耐心等着吧。廁所關閉了。要是小便,就在門外解決。有個人就在夜裏上吊自殺了……我操!
人是可以被輸入程序設計的,也是願意被輸入的。一、二!一、二!踢腿!部隊規定有很多行軍和跑步訓練。跑步要求速度快,距離遠,你要是跑不動,就爬!幾百名年輕男人在一起是什麼樣?那是一羣野獸!一羣年輕的狼!軍隊裏運行的是和監獄同樣的法則,那就是無法無天。第一誡:從不幫助弱者。弱者就要捱打,弱者就該被驅逐!第二誡:沒有朋友,自力自衛。到了夜晚,誰打呼嚕誰發牢騷誰喊媽媽誰放屁都可以……但是一個規矩是全體通用的:要麼你自己屈服,要麼讓別人屈服。這就像二二得四那麼簡單。我爲什麼要讀那麼多書啊?我相信過契訶夫的話,他寫道,必須把自己身上最後一滴奴性都擠出去。他還說,人應該是完美的:從靈魂到服裝,一直到思想。但實際上一切都是反的!截然相反!有的時候就是想成爲奴隸,喜歡奴顏婢膝。要從人的身上把最後一滴人味兒擠出去。班長在第一天就對你說清楚了:你就是牛,你就是畜生。他下令:“臥倒!起立!”每個人都站起來了,只有一個人還躺着。“臥倒!起立!”那人還躺着不動。班長面色變黃,再變爲紫色:“你在做什麼?”“太沒意思了……”“你說什麼?”“主教導我們:不殺生,不動怒……”班長馬上去找連長,連長又去找克格勃官員。他們上綱上線了:原來是個浸信會信徒。他是怎麼混到部隊裏來的?!馬上把他和其他人隔開!之後他就被帶到別的地方去了。他是個極其危險的人物,不想玩戰爭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