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虛的迷惑 上帝把外人的不幸放在了你家門口 (第2/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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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暴警察夜間從地下室趕出十五個打掃院子的塔吉克人,把他們趕到雪地上毆打,用皮鞋踩踏他們,一名十五歲男孩被打死……
——我們接待了一位母親,她的兒子在俄羅斯死於非命,內臟被人挖走……在莫斯科的黑市,你可以買到各種器官:腎、肺、肝、心臟、皮膚、眼球……
這些都是我的兄弟姐妹……我也出生在帕米爾,是山民的女兒。我們那兒遍地是黃金,我們裝小麥不是用口袋,而是用繡花小圓帽。滿目高山峻嶺,處處奇特景色,創造出孩童般純潔天真的人們,生活無憂無慮。在我們家鄉,你好像腳踩大地,頭頂雲天,你顯得高高在上,彷彿不是在普通的世界。這裏與大海不同,大海具有吸引力,高山給人安全感,它們保護着你,是家園的第二堵高牆。塔吉克人不是戰鬥民族,如果敵人進攻他們的土地,他們就躲到山裏去……(沉默)我最愛的一首塔吉克民歌,就是哭訴被離棄的親愛的土地,我每次聽到這首歌就會痛哭……對於塔吉克人來說,最可怕的就是背井離鄉,就是生活在遠離故鄉的地方。沒有故鄉的人,就像沒有花園的夜鶯一樣。我已經在莫斯科生活很多年了,可是家鄉的往事總是縈繞在我心裏:我在雜誌上看到山巒疊起的圖片,一定要剪下來,貼在牆上,還有盛開的杏花和白色棉花的照片。我經常夢到摘棉花……我打開一個盒子,一個邊緣非常鋒利的小盒子,裏面是一團白色的小球,像棉花一樣,幾乎沒有重量,要小心翼翼拿出來,以免劃傷手。每當早上醒來,我都會覺得很疲勞……哪怕在莫斯科,我也要買塔吉克的蘋果和葡萄,那裏的水果甜過蜜糖。小時候我經常夢想去看看俄羅斯的大森林和林中的小蘑菇,幻想有一天去看看俄羅斯人。這是我靈魂的另一部分:俄羅斯小木屋、俄羅斯烤爐、俄羅斯餡餅。(沉默)我來說說我們的生活吧,說說我自己的兄弟們……在你們看來,他們都是一個樣:黑頭髮,不洗臉,充滿敵意,來自一個不可知的世界,是上帝把外人的不幸放在了你家門口。但是他們不覺得自己來到了外人的地方,因爲他們的父母曾經生活在蘇聯,那時候莫斯科是所有人的首都。在這裏,他們分到了工作和房子。有個東方諺語說:別往你飲水的井裏吐痰。在學校裏,所有塔吉克男孩的夢想就是去俄羅斯工作,他們跟全村的人借錢買票。邊境的俄羅斯海關人員問他們:“你去找誰?”他們都回答說:“找妮娜。”對他們來說,俄羅斯女人的名字都叫妮娜。可是現在學校已經不教俄語了。他們每個人都隨身帶着禱告用的墊子……
我們在基金會談話。這裏一共有幾個小房間,電話一直不停地響。
就在昨天我還救出來一個女孩。她居然能夠從警車上打電話給我,當時她正在被警察拉到森林中去,她在電話上小聲對我說:“他們在街上抓住我,要把我帶到城外去。他們全都喝醉了。”她還報出了車牌號。由於喝醉酒,這些警察忘記了搜查她,沒有沒收她的手機。這女孩剛剛從杜尚別來,一個很美麗的小姑娘……我是一個東方女人,我小的時候外婆和媽媽就已經告訴我如何同男人談話。外婆告訴我:“不能夠以火攻火,只能用智慧。”我打電話給警察分局:“我親愛的,請聽着,現在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你們的弟兄們不知道要把我們的姑娘帶到哪兒去,而且他們都喝醉了。爲了讓他們不至於犯罪,請您給他們打個電話吧。車牌號碼我們都知道。”電話的另一端傳出一連串的謾罵:這些“樹樁子”、這些“黑猴子”,他們在那邊議論着:這些昨天剛剛從樹上爬下來的野猴子,你們在他們身上浪費什麼時間……“我親愛的,你給我聽好了,我也是這樣一隻黑猴子,但我是你媽媽……”那邊頓時沒話了!對方還是同一個人……我總是抱有希望……一句話接一句話,於是我們就開始了交談。過了十五分鐘,那輛汽車掉頭,他們把姑娘送了回來,他們是有可能強姦她並殺害她的。不止一次,我在樹林裏蒐集過很多這樣的姑娘的衣服碎片……您知道我是誰?我是一個鍊金術士……我們有社會基礎:沒有錢,也沒有權,有的只是善良的人們,我們的義工。我們幫助和救援那些無助的人。充滿希望的結果正是來自於絕望,來自於堅強的神經,來自於直觀反映,來自於東方式的奉承討好,來自於俄羅斯式的憐憫,來自於這些普通的話語,比如“我親愛的”“我的好人兒”“我知道你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你一定會幫助女人”。我對這些戴着肩章的性虐待狂說:“弟兄們,我相信你們,我相信你們的爲人。”我和一個高級警官做過一次長談,這個人不是白癡,也不是一個粗俗丘八,而是一個看上去很有文化的男人。我對他說:“您知道,您手下有一個真正的蓋世太保,他實施嚴刑拷打,所有人都怕他。從流浪漢到民工,只要落在他的手裏,就會被打成殘疾。”我以爲他聽到我說的話會很喫驚或者是害怕,他總應該捍衛警察的榮譽吧。沒想到他笑着看了我一眼,對我說:“請把這個人的姓名告訴我,真是好樣的!我們要提拔他,要嘉獎他。我們要保護這樣的幹部。我要給他籤嘉獎令。”我聽呆了,他繼續說道,“坦率地對你承認吧,我們是故意給你們這些人制造一些無法忍受的條件,好讓你們儘快離開。莫斯科有兩百萬民工,城市消化不了這麼多突然湧進來的人口。你們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沉默)
莫斯科真美呀……人們走在莫斯科的街上都會不斷地讚歎:“多麼好的莫斯科,如此美麗!堪稱歐洲的首都!”我卻感受不到這些美麗。我一邊走,一邊看着那些新建的高樓,就會想起:這裏有兩個塔吉克人剛剛死去,他們從腳手架上摔了下來;那邊有一個塔吉克人被人淹死在水泥裏……我記得他們怎樣爲了掙一些微薄的工錢辛辛苦苦工作,卻遭到所有人勒索:官員、警察、社區領導……一個打掃院子的塔吉克人簽約時被允諾可以得到三萬盧布,但是到手的只有七千,剩下的都被奪走了,被不同的領導瓜分了,還有領導的領導……法律不管用,代替法律的是叢林法則,弱肉強食,小人物是最無助的,野獸在森林裏都能得到比這些人更好的保護。我們那裏的森林就是保護野獸的,還有我們的大山……(沉默)我人生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社會主義制度下度過的,現在我還記得我們是怎樣把人理想化的,那個時候我把人想得多好啊。在杜尚別時,我在科學院工作,研究藝術史。我以爲那些書中對人的描述都是真的……不,只有很小一部分是真實的。我現在已經不是理想主義者了,我現在知道的太多了……有一個女孩子經常來找我,她有病……她本來是我們塔吉克一個很著名的小提琴家。她爲什麼瘋掉了?或許是因爲人們對她說:“拉小提琴,你也配?你會兩種語言又有什麼用?你的工作就是清潔房間、打掃院子。你在這裏的身份,就是奴隸。”這個姑娘已經不再拉小提琴了,她完全忘記了。
我這兒還有一個小夥子……警察在莫斯科郊外某個地方抓到他,搶了他的錢,可是他的錢不多。警察們大爲光火,就把他帶進森林,毆打他。冬天,嚴寒。他們剝光他的衣服,只留下一條短褲。他們哈哈大笑着,又撕爛了他的所有證件……他把這些都講給我聽。我問他:“那你是怎麼得救的呢?”“我想我要死了,我就赤着腳在雪地裏奔跑。突然間,就像童話裏寫的一樣,我看到一個小木屋。我敲了敲小窗戶,出來一個老爺爺。這個老爺爺給我圍上一張羊皮,讓我暖和過來,又給我倒茶,還給我喫果醬。他送給了我衣服。第二天又把我送到一個村莊裏,在那兒找到一輛卡車,把我帶到了莫斯科。”這個老爺爺……他也是俄羅斯人……
隔壁房間有人喊:“佳芙哈爾·康季羅夫娜,有人找你來了。”等着她回來的時間裏,趁着有空,我又回憶起在莫斯科的公寓裏聽到的一些事情。
<h4>在莫斯科的公寓裏</h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