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虛的迷惑 難以污名的死者和寂靜無聲的塵土 (第2/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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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兩個兒子,都還在學校上學。我要攢錢去收買當官的,讓他們逃過當兵……”
“我們的人民有足夠的耐心,這是肯定的。戰爭就是工作……”
“歐式裝修花去了我們最後一分錢。好在我們在通貨膨脹前就買好了意大利瓷磚,還是以前的價格。我們安裝了塑料窗、防盜門……”
“孩子們都長大了,還是他們小時候叫人開心……”
“那裏在打仗,這裏也在打仗。每天都有槍擊和爆炸。我們都害怕坐公交車,不敢坐地鐵……”
“鄰居的兒子失業了,整日喝酒。後來做了承包商,一年後從車臣帶了一箱子錢回來,買了汽車,還給妻子買了裘皮大衣和金戒指。全家一起去埃及度假……如今這年頭,要是沒有錢,你就什麼都不是。但是,從哪裏掙來那麼多錢呢?”
“都是偷來的……他們撕碎了俄羅斯,分了大蛋糕!”
這場戰爭是骯髒的!它本來發生在遙遠的地方,很遠……但是卻來到了我家。我還給奧列西雅掛上了小十字架……但也沒有保佑住她。(哭)
過了一天,她的遺體送回來了。一整天都在下雨,棺木溼淋淋的,人們用毛巾擦拭着棺木。當官的不斷催促:快點,快點,儘快下葬,還要求我們“不要打開”,說“裏面凍住了”。但我們還是打開了棺木,仍然希望一切都是個誤會,希望裏面躺的不是她。電視上說:奧列西雅·尼古拉耶娃,二十一歲,年齡就不對。也許這是另外一個奧列西雅?不是我們的。“裏面凍住了……”他們送來的通知書上寫道:“……有預謀的自殺,用工作配槍從頭部右側射入……”一張紙對我算什麼!我必須親眼看到她,親手觸碰到她。棺材打開了:面孔跟活着時一樣,還是那麼好看……頭的左側有一個小孔,非常小,幾乎看不見……就好像是被鉛筆尖扎了一下。除了新聞報道的年齡外,還有一個謬誤之處:彈孔是在左側,而不是他們寫的那樣在右邊。她是和來自梁贊州各地的警察一起編隊去車臣的,但是來幫助我們安葬她的,卻是她工作的警察分局的同志們。他們也都在問同一個問題:怎麼會是自殺?這不是自殺,是從大約兩三米外開的槍……莫非是他殺?!領導們顯得很匆忙,他們的幫助其實就是督促。奧列西雅是頭一天深夜被送回來的,第二天上午就埋葬了,前後不到十二小時。我在墓地裏痛哭……嗚嗚嗚……但是我渾身都是力氣……一般人不可能有這樣的力氣……他們把棺材蓋釘死了,我又給打開了。我用牙齒也能咬開釘子。墓地裏沒有當官的,所有人也都避開了我們。國家利益第一,連教堂都不願意爲我們舉行安魂儀式:她是個罪人,神不會接納有罪的靈魂……因爲……怎麼會這樣呢?現在我還是經常去教堂,爲她點上一根蠟燭。有一次我問牧師:“難道上帝只愛無罪的靈魂嗎?如果是這樣的話,他還在那裏做什麼?”我把一切都告訴了牧師,這件事我已經講過太多次了……(沉默)我們那座教堂的牧師很年輕,他聽了也哭了:“您怎麼還活着,而沒有被送到瘋人院?主啊,賜福她的女兒去天國吧。”他爲我的女兒做了禱告。人們常說:只要有男人在,女人是不用開槍的。這都是醉話。每個人都知道,人們在那裏總是喝得不省人事,有男人也有女人。悲哀已經攫住了我,堵住了我的喉嚨……
想起她在收拾行李箱……我真想踩爛一切,撕爛一切。我咬傷了自己的手,哪怕雙手被紮起來。我無法入睡,全身的骨頭像斷掉一般疼,整個身體都在抽搐。我沒有入睡……我看到的是一些夢境,永恆的冰雪,永恆的冬天。整個天地都是銀色……好像看到有人和納斯佳一起行走,出沒於水中,但總是不能到達岸邊。全都是水……我看到了納斯佳,但奧列西雅很快從我眼前消失了……怎麼都找不到她……雖然這是在夢裏,但我嚇壞了。“奧列西雅!奧列西雅!”我大聲呼叫她的名字。她又出現了,但不像是活人,只是一張照片……在她頭部的左側有塊瘀青,就是子彈穿過的地方……(沉默)而她還在收拾行李箱……“媽媽,我要走了。我已經寫了報告。”“你是在單身撫養這個孩子,他們沒有權力讓你去。”“媽媽,如果我不去,我會被解僱的。你知道,我們都是強制性的志願者。但是你不要哭……那裏已經不再有人開槍,人們在搞建設了。我是去維護治安的。我也是去掙錢的,和別人一樣。”連姑娘家都去了,按理說應該一切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