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依照向來的習慣,他這無聲的溫柔的抗議,可以引出林佩珊的幾句話,因而事情便往往就有轉圜的可能性。但今天林佩珊卻不同了,她從範博文手裏取過了她的化妝皮包,就毫無情意地說道:
「我是要回去了!看着聽着什麼的,都叫我生氣!」
更不等範博文回答,也不招呼他同走,林佩珊旋轉身體,很快地就向園子裏的大路上跑去。幾秒鐘後,樹木遮沒了林佩珊的身形。範博文本能地向前挪移了幾步,四顧張望,可是林佩珊已經跑得全無影蹤。
異樣的惆悵將範博文釘住在那地點,經過了許多時候。他最初是打算一直跑出去,直到公園門口,再在那裏等候他的「珊妹」;但男性的驕傲──特別是對於一個向來親熱淘氣慣了的女子發生齟齬時候男性的負氣,將範博文的腳拉住。
像失落了什麼似的,他在公園裏走着。太陽西斜,遊客漸多,全是成雙作對的。他們把疑問而嘲笑的眼光射到範博文身上,嘈嘈嚌嚌地在他身邊擦過,把歡笑的聲浪充滿在空氣中。這一切,都使範博文又妒又恨,特別是那些男子都像他所憎厭的布爾喬亞大腹賈。在這批心滿意得的人們面前,他真感得無地自容。
回到吳公館去再找林佩珊廝混麼?範博文覺得那就是太不把自己當一個人!回到他自己在大來飯店包定的房間麼?他又是一百二十個不願意。他這位灑脫慣了的詩人在此時忽然感到有一個家──父母兄弟姊妹的家,到底也還有些用處。然而他沒有。他成爲世界上最孤獨的人!於是詩人們在苦悶中常有的念頭──「死」,便在他意識上一點一點擴大作用。他垂頭踱着,他的豐富的想像就緊緊地抓住了這問題中的「死」。在這天堂般的五月下午,在這有女如雲的兆豐公園,他──一個青年詩人,他有瀟灑的儀表,他有那凡是女人看見了多少要動情的風姿,而突然死,那還不是十足的驚人奇事?那還不是一定要引起公園中各式各樣的女性,狷介的,憂鬱的,多情善感的青年女郎,對於他的美麗殭屍灑一掬同情之淚,至少要使她們的芳心跳動?那還不是詩人們最合宜的詩意的死?──範博文想來再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能使他的苦悶轉爲欣慰,使他的失敗轉爲勝利!
而眼前恰好便是那個位置適中的大池子。正是一個好去處,遊公園的青年男女到此都要在長椅子上坐一下的。「做一次屈大夫罷!」──範博文心裏這樣想,便跑到那池子邊。使他稍感掃興的,是沿池子的長椅子上竟沒有多少看得上眼的摩登女郎。幾個西洋小孩子卻在那裏放玩具的小木船。穿白衣的女孩子和穿灰色衣的男孩子,捧起一條約有兩尺長,很體面的帆船,放在池子裏;船上的三道紅色綢帆飽喫着風,那條船便很威嚴地向前進駛了。厚綠油一樣的池水便衝開一道細細的白紋。放船的孩子們跟着這小帆船沿池子跑,高聲嚷着笑着。
詩興忽又在範博文的心靈上一跳,他立刻得了兩句好詩;什麼「死」的觀念便退避了三舍,他很想完成了腹稿中的這首詩。現在他還沒想出第三句的時候,驀地風轉了方向,且又加勁,池子裏的小帆船向左一側,便翻倒了。
這一意外的惡化,範博文的喫驚和失望,實在比放船的幾個西洋孩子要厲害得多!人生的旅途中也就時時會遇到這種不作美的轉換方向的風,將人生的小帆船翻倒!人就是可憐地被不可知的「風」支配着!範博文的心一橫,作勢地退後一步,身子一蹲,便當真想往池子裏跳了!然而正當這時候,一個後悔又兜頭撲上他的全心靈,並且這「後悔」又顯靈爲一個人的聲音在後面叫喚着。
範博文乘勢伸直身子回頭去看,原來不是別人,卻是吳芝生,相離三尺光景,站在那裏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