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範博文嘆一口氣,手支着頭,看地下的草和林佩珊的玲瓏圓凸的小腿。突然──不知道是什麼動機,他將捏在他手裏的林佩珊的化妝皮包打開,對着皮包上裝就的小鏡子看。不太圓,也不太尖,略帶些三角形,很秀逸的臉兒,映出在那橢圓形的小鏡子上了。臉是稍顯得蒼白,但正在這蒼白中,有一些憂鬱的,惹動神經質女郎們愛憐的情態。俄而鏡子一動,那映像就不復是整個的臉,而是眉毛和眼睛這橫斷面了。眉濃而長,配着也是長長的聰明畢露的眼睛;可是整個眉與眼合起來,又有抑鬱牢騷的神情夾在鋒芒機警中間。總之是最能吸引二十歲左右多愁善感的女郎們的愛憐的一張臉!然而假使也能夠博得活潑天真不知世上有愁苦的十五六歲少女們的喜歡,那是因爲在這臉上還有很會說俏皮話的兩片薄嘴脣,常常是似笑非笑地嘻開着。──範博文對鏡看了一會兒,鬆一口氣,關好了那化妝皮包,抬起頭來又望林佩珊。溫柔的微笑尚停留在林佩珊的眉梢嘴角。而且從她那明如秋水的眼瞳中,範博文似乎看見了他們倆已往的一切親暱和無猜。難道這一切都能因爲吳蓀甫的「不贊成」就取消了麼?都能因爲吳少奶奶的「也不贊成」就取消了麼?不能的!範博文忽然感得從未有過的興奮,激發了從未有過的勇氣了。他猛的抓住了林佩珊的手叫道:
「佩珊!佩珊!──珊!」
似乎理解作也和往常一樣的親暱玩笑,林佩珊身體不動,也沒開口,只用眼光答應了範博文的頗帶些熱情的呼喚。而這眼光中分明含有一些別的成分,分明是在想着什麼別的事,並且和目前這情境相距很遠。範博文卻也並沒覺得。他只感到林佩珊的手掌是比前不同地又溫又軟,而且像有一種麻辣辣的電力。雖則他們手拉着手是家常便飯,但此時卻有點異樣的誘惑力了;範博文側過頭去,很想出其不意地偷一個吻。可是剛把頭貼近林佩珊的耳邊,範博文的勇氣突然消失了。林佩珊的嬌嗔應該顧到。於是他把這動作轉變爲一句問話:
「瑤姊是現在不肯?爲什麼呢?」
「啊喲!我說過我也不懂呢!」
林佩珊出驚似的急口回答,又笑了。然而這句話的婉媚的神情也是很顯然的,範博文辨着這味兒,忽然以爲這句回答的背後的意義彷佛竟是「一切由你,在我是照樣的無可無不可的」,他忍不住心頭髮跳,臉上也有點熱烘烘了。他貪婪地看着林佩珊,從臉到胸部,又從胸部到臉,一切都是充滿着青春的誘惑的光彩和溫潤。這樣的感想也突然飛過他的迷亂了的神經:如果用一點強迫,他這「珊妹」大概是無抵抗的罷?他差不多想來一個動作了,但不幸他們背後的扁柏叢中忽地起了一陣屑屑索索的聲音,範博文全身一震,那野心便又逃走了。
此時驟然吹來了一陣涼風。對面樹上有什麼鳥兒在叫。一羣鴿子撲撲撲地飛到範博文他們跟前,在草地上像散步似的慢慢地走,又站住了,側着頭看他們。範博文的注意便移到了鴿子;並且覺得這些鴿子頗有「詩人」的風姿,便又想做一首短詩。
始終若有所思的林佩珊忽然獨自異樣地笑了一聲,輕輕擺脫了被範博文捏着的一隻手,站起來說:
「我要回去了!這木椅子坐久了,骨頭痛。」
範博文的詩意立刻被打斷了,他慌慌張張也站起來,看着林佩珊,不很明白爲什麼她突然要回去。雖然坐在這裏對於他的「問題」的解決並沒有多大幫助,──他兩次的膽大的決定都終於成爲泡影,但兩個人悄悄地坐在這裏,豈不是很合於他「詩人」的脾胃。他真不願意走。但是因爲他向來沒有反對過林佩珊的任何主張,現在他也不能反對,他只能對着林佩珊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