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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小姐這無名的惆悵也是最近三四天內纔有的。她的心變成一片薄膜,即使是最瑣細最輕微的刺激──任何人的歡樂或悲哀的波動,都能使她的心起應和而發抖。靜室獨坐的時候,她覺得每個人都板起了得意的臉孔在威脅她。世界上只有她一人是伶仃孤獨──她時常這麼想。她渴要有一個親人讓她抱住了痛哭,讓她訴說個暢快;來上海後這三四天就像三四年,她滿心積了無數的話,無數的淚!
也許就在自己正亦感得孤獨的悲哀這簡單的原因上,四小姐對於失意悵惘的範博文就孕育了深刻的印象罷?但是跟着吳芝生一路走去的時候,因爲了自己的悵惘,更因爲了一路上不斷的遊客和風景,她漸漸忘記了範博文那動人愛憐的愁容了。等到進了動物園,站在那熊欄前,看着那頭巨大的黑熊像哲學家似的來來往往踱方步,有時又像一個大呆子似的直立起來晃了晃它那個笨重的腦袋,四小姐便連自己的悵惘也暫時忘卻,她微笑了。
吳芝生碰到一個同學,兩個人就談起來。那同學是一頭茅草似的亂髮,面貌卻甚爲英俊,一邊和吳芝生談話,一邊常常拿眼睛去看四小姐;漸漸他們的談話聲音放低了,可是四小姐卻在有意無意中捉到了一問一答的兩句話:
「是你的『緋洋傘』〔「緋洋傘」是一個英國字的音譯,意爲「未婚妻」。──作者原注。〕罷?」
「不,──是堂妹子!」
四小姐驀地臉又紅了。她雖然不知道什麼叫做「緋洋傘」,但從吳芝生的回答裏也就猜出一些意義來了;她羞答答地轉過身子走開幾步,到右首的猴子棚前。這是半間房子大小的鐵條棚,許多大小不等的猴子在那裏蹦跳。四小姐在家鄉時也曾見過山東人變把戲的猴子;她到現在還記得很明白的是五六年前在土地廟的香市中看見一隻常常會笑的猴子,一口的牙齒多麼白!但這也是她最後一次快樂的紀念,此後就因爲十四歲的她已經發育得和「婦人」一樣,吳老太爺不許她再到香市那樣的男女混雜的地方。現在她又看見了猴子,並且是那麼多的猴子,她那童年的往事便在記憶中逆流轉來。
她惘然站在那猴子棚前,很想找出一隻也是會笑的猴子。
然而這些猴子中間並沒一隻會笑。似乎也有幾分「都市人」的神經質,牠們只是亂竄亂跳,吱吱地歇斯底里地叫。四小姐感到失望,正想轉身去找吳芝生,卻忽然看見一樁奇異的景象了。在棚角的一個木箱子上,有一隻猴子懶洋洋地躺在那裏,另一隻猴子滿臉正經的樣子,替那躺着的猴子捉蝨子:從牠們那種親愛的神氣,誰也會聯想到這一對猴子中間是有些特別的關係,是一對夫婦!四小姐看得呆了;像是快慰,又像是悲愴,更像是異常酸癢的味兒一齊在她心裏翻滾!她不敢再看,卻又捨不得不看,她簡直癡了,直到吳芝生的聲音驚醒了她:
「走罷!這裏快要關門了!」
四小姐猛一怔,回頭癡癡地望着吳芝生,不懂他說的什麼話。然後,一點紅暈倏地從四小姐白嫩的面頰中央──笑時起一個渦兒的那地方透出來,很快地擴展到眉心眼梢。被人家窺見了隱祕時那種又含羞又惶恐的心情真逼得四小姐只想哭。她努力不讓滿積在眼眶裏的淚珠往下掉,轉過身去順着腳尖走,也不說一句話。動物園裏的遊客差不多已經走光,她也不覺得;她走了幾步,看見一張椅子,她就惘然坐下,低了頭,把手帕掩在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