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藉助巨人的肩膀——翻譯小說閱讀記憶 (第3/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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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關注有關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的作家和作品,尤其是介紹或闡釋魔幻現實主義的資料。我隨後在《世界文學》上,看到魔幻現實主義的開山大師卡朋鐵爾篇幅不大的長篇小說《王國》,據介紹說這是魔幻現實主義的首創之作。同期配發了介紹卡朋鐵爾創作道路的文章,我纔對魔幻現實主義的創立和發展有了一個較爲清晰的脈絡。據說《王國》之前拉丁美洲尚無真正創造意義的文學,沒有在世界上引起關注的作品和作家。《王國》第一次影響到歐洲文學界,是以其陌生的內容更以其陌生的形式引起驚呼,無法用以往的所有流派和定義來歸納《王國》,有人首創出“神奇現實主義”一詞概括,且被廣泛接受。《王國》引發了拉丁美洲文學新潮,面對一批又一批新作品新作家的潮湧,歐美評論界經過幾年的推敲,弄出一個“魔幻現實主義”的詞彙,似乎比“神奇”更能準確把脈這一地域獨具稟賦的作品特質。
對我更富啓示意義的是卡朋鐵爾藝術探索的傳奇性歷程。他喜歡創作之初,就把目光緊盯着歐洲文壇,尤其是現代派。他爲此專程到法國,學習領受現代派文學並開始自己的寫作,幾年之後,雖然創作了一些現代派作品,卻幾乎無聲無響,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在失望至極時決定回國,離去時有一句名言:在現代派的旗幟下容不得我。他回到古巴不久,就專程到海地“體驗生活”去了。據說他選擇海地的根本理由,這是拉丁美洲唯一一個保持着純粹黑人移民的國家。他在那裏調查研究黑人移民的歷史,當然還有現實生存形態。他在海地待了幾年時間我已無記,隨後他就寫出了拉丁美洲第一本令歐美文壇驚訝的小說《王國》。我只說這個人對我啓示最深的一點,是關於我對鄉村生活的自信被擊碎了。我的生活史和工作歷程都在鄉村,直到讀卡朋鐵爾的作品,還是在祖居的老屋裏忍受着斷電點着蠟燭完成的。我突然意識到,我連未見過面的爺爺以及爺爺的兄弟們的名字都搞不準確,更不要說再往上推這個家庭的歷史了,更不要說爺爺們曾經在我現在居住的這個屋院裏的生活秩序了,我在家鄉農村教書和在公社(鄉)工作整整20年,恰好在改革開放之前和之後,我一直自信對解放以後鄉村經歷的歡樂和災難的全過程的瞭解和感受,包括我的父親從自家槽頭解下繮繩,把黃牛牽到初級農業合作社裏將一孔廢棄的窯洞改裝成的飼養大槽上。這時,才意識到對於企圖從農村角度述寫中國人生活歷程的我來說,對這塊土地的瞭解太浮泛了。也是在這一刻,我突然很懊悔,在“文革”之初破“四舊”燒燬族譜時,至少應該將一代又一代祖宗的名記抄寫下來,至少應該在父親謝世之前,把他記憶裏的祖輩們的生活故事(哪怕傳聞)掏挖出來。我隨之尋找村子裏幾位年齡最高的老者,都說不清來龍去脈,只有本門族裏一位一字不識的老者,還記得他兒時看見過的我的爺爺的印象,高個子,後腦上留着刷刷(從板刷得到的比喻,剪辮子的殘餘)頭髮,誰跟外村人犯了糾葛,都請他出面說事;走路腰挺得很硬,從街道上走過去,在門口敞懷給娃餵奶的女人,都嚇得轉身回屋去了。這是他關於我爺爺的全部記憶裏的印象,也是我至今所能得到的唯一一個細節。這個細節從聽到的那一刻,就異常活躍地衝撞我的情感和思維,後來就成爲我的長篇小說《白鹿原》主要人物白嘉軒的一個體形表徵,儘管那時候還沒有這部小說的構想。
幾乎與此同時,中國文壇呈現出“尋根文學”的鮮活生機。我不敢判斷這股文學新潮是否受到拉美文學爆炸的啓示或影響,我卻很有興趣地閱讀“尋根文學”作品,儘管我沒有寫過一篇這個新流派的小說。我後來很快發現,“尋根文學”的走向是越“尋”越遠,“尋”到深山老林荒蠻野人那裏去了,民族文化之根肯定不在那裏。我曾在相關的座談會上表述過我的遺憾,應該到鐘樓下人羣最稠密的地方去“尋”民族的根。我很興奮地處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的文壇裏,多種流派交相輝映,有“各領風騷一半年”的妙語概括其態勢。其中有一種“文化心理結構”的創作理論,使我茅塞頓開。人是有心理結構的巨大差異的。文化決定着人的心理結構的形態。不同種族的生理體形的差異是外在的,本質的差異在不同文化影響之中形成的心理結構的差別上:同種同族同樣存在着心理結構的截然差異,也是文化因素的制約。這樣,我較爲自然地從性格解析轉入人物心理結構的探尋,對象就是我生活的渭河流域,這塊農業文明最早呈現的土地上人的心理結構,有什麼文化奧祕隱藏其中,我的興趣和興奮有如探幽。卡朋鐵爾進入海地,“尋根文學”和“文化心理結構”創作理論,這三條因素差不多同時影響到我,我把這三個東西綜合到一起,發現有共通的東西,促成我的一個決然行動,去西安周邊的三個縣查閱縣誌和地方黨史文史資料,還有不經意間獲得的大量的民間軼事和傳聞。那個長篇小說的胚胎漸漸生成,漸漸發育豐滿起來,我感到真正尋找到“屬於自己的句子”了。
我並不以卡朋鐵爾從歐洲現代派旗幟下撤退的行動,作爲拒絕瞭解現代派藝術的證據。現代派藝術肯定不適宜所有作家。適宜某種藝術流派的作家,會在那個流派裏發揮創造智慧;不適宜某種藝術流派的作家,就會在他清醒地意識到不適宜時逃離出去,重新尋找更適宜自己性氣的藝術途徑。這是作家創作發展較爲普遍的現象。海明威把他的藝術追求歸納爲一句話,說他一生都在“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這個“句子”自然不能等同於敘述文字裏的句子。既然是“一生”,就會有許多次,我們習慣用一次新的成功的探索或突破來表述這個過程和結果。卡朋鐵爾到海地“尋找”到了真正“屬於自己的句子”,開創了拉美文學新的天地,以至發生爆炸,以至影響到世界文壇。今天坦白說來,《王國》我讀得朦朦朧朧,未能解得全部深奧,也許是生活距離太大,也許“神奇”的意象頗難解讀,也許翻譯的文字比較晦澀。我的最重要的啓示在於卡朋鐵爾扎到海地去的行動,即他“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時富於開創意義的勇氣,纔是我的最有教益的收穫。未必也弄出“人變甲蟲”的蠢事來。
在昆德拉熱遍中國文壇的時候,我也讀了昆德拉被翻成中文的全部作品。我欽佩昆德拉結構小說舉重若輕的智慧。我喜歡他的簡潔明快裏的深刻。這是“尋找到屬於自己的句子”的又一位成功作家。我不自覺地把《玩笑》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對照起來。這兩部傑作在題旨和意向所指上有類近的質地,然而作爲小說寫作卻呈現出絕然不同的藝術氣象,我習慣從寫作的角度去理解其中的奧祕,以爲前者屬於生活體驗,後者已經進入生命體驗的層面了。我在這兩本小說的閱讀對照中,感知到從生活體驗進入到生命體驗,對作家來說,有如由蠶到蛾羽化後的心靈和思想的自由。
2004.11.24 二府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