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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兩個多月沒有回原下的老家了。離城不過五十華里的路程,不足一小時的行車時間,想回一趟家,往往要超過月裏四十的時日,想來也爲自己都記不清的煩亂事而喪氣。終於有了回家的機會,也有了回家的輕鬆,更兼着昨夜一陣小雨,把燥熱浮塵洗淨。也把心頭的膩洗去。

進門放下挎包,先蹲到院子拔草。這是我近年間每次回到原下老家必修的功課。或者說,每次回家事由裏不可或缺的一條。春天夏天拔除院子裏的雜草,給自栽的棗樹柿樹和花草澆水;秋末掃落葉,冬天剷除積雪,每一回都弄得滿身汗水灰塵,手染滿草的綠汁。溫習少年時期割草以及後來從事農活兒的感受,常常獲得一種單純和坦然,甚至連肢體的睏倦都是另一番滋味的舒悅。

前院的草已鋪蓋了磚地,無疑都是從磚縫裏冒出來的。兩月前回家已拔得乾乾淨淨。現在又罩滿了,有葉子寬大的草,有稈子頗高的草,有順地扯蔓的草,嚇得孫子旦旦不敢下腳,只怕有蛇。他生在城裏,至今尚未見過在鄉村土地上爬行的蛇,只是在電視上看過。他已經嚇得這個樣子,卻不斷問我打過蛇沒有,被蛇咬過沒有。鄉村裏比他小的孩子,恐怕沒有誰沒見過蛇的,更不會有這樣可笑的問題。我的哥哥進門來,也順勢蹲下拔草,和我間間斷斷說着家裏無關緊要的話。我們兄弟向來就是這樣,見面沒有誇張的語言行爲,也沒有親熱的動作,平平淡淡裏甚至會讓生人產生其他猜想,其實大半生裏連一句傷害的話從來都沒有說過,更談不到臉紅脖子粗的事了。世間兄弟姊妹有種種相處的方式,我們卻是於不自覺裏形成這種習慣性的狀態。說話間不覺拔完了草,堆起偌大一堆,我用竹籠納了五籠,倒在門前的場塄下,之後便坐在雨篷下說閒話,懶得燒水,幸好還有幾瓶啤酒,當着茶飲,想到什麼人什麼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還有一位村子裏的兄弟,也在一起喝着扯着閒話。從雨篷下透過圍牆上方往外望去,大門外場塄上的椿樹直撐到天空。記不清誰先說到這棵樹,是說這椿樹當屬村子裏現存的少數幾棵最大的樹,卻引發了我的記憶,當即脫口而出,這是咱伯栽的樹。這話既是對哥說的,也是對那位弟說的。按當地習俗,兄弟多的家族,同一輩分的老大,被下輩的兒女稱伯,老二被稱爸,老三老四等被稱大。有的同一門族的人丁超常興旺,竟有大伯二伯三伯大爸二爸三爸和大二大三大八大的排列。這裏的鄉俗很不一般,對長輩的稱呼只有一個字,伯、爸、大、叔、媽、娘、姨、舅、爺等,絕對沒有伯伯、爸爸、大大、媽媽、娘娘、姨姨、爺爺、舅舅等的重複囉唆……我至今也仍然按家鄉習慣稱父親爲伯。父親在他那一輩本門三兄弟裏爲老大,我和同輩兄弟姐妹都叫一個字:伯。如此說來,這文章的標題該當是:伯的樹。

我便說起這棵椿樹的由來。大約是“三年困難”最困難的1960或是1961年,我正上高中,週日回到家,父親在生產隊出早工回來,肩上扛着钁頭。手裏攥着一株小樹苗。我在門口看見,搭眼就認出是一株椿樹苗子。坡地裏這種野生的椿樹苗子到處都有,那是椿樹結的莢角隨風飄落,在有水分的土壤裏萌芽生根,一年就可以長到半人高的樹秧子。這種樹秧如長在梯田塄坎的草叢中,又有幸不被砍去當柴燒,就可能長成一棵大椿樹;如若生長在坡地梯田裏,肯定會被連根挖除曬乾當做好柴火,怕其佔地影響麥子生長。父親手裏攥着的這根椿樹苗子是一個幸運者,它遇到父親,不是被扔在門前的場地上曬乾了當柴燒,而是要鄭重地栽植,正經當做一棵望其成材的樹了,進入鄭重的保護禁區了:也自這一刻起,它雖是普通不過平凡不過的一種樹,卻已經有主了,就是父親。父親給我吩咐,你去擔水。他說着就在我家門前的場塄邊上挖坑。樹只是個秧兒,無需大坑,三钁頭兩鐵鍁就已告成,我也就沒有要替父親動手,而是按他的指令去擔水。那時候我們村裏喫的是泉水,從村子背後的白鹿原北坡的東溝流下來,清凌凌的,乾淨無染。泉水在村子最東頭,我家在村子頂西邊,我挑一回水,最快也需半小時。待我挑水回來,父親早已挖好坑兒,坐在場塄邊兒上抽旱菸。他把樹苗置入一個在我看來過大的土坑裏。我用鐵鍁剷土填進坑裏,他把虛土踩踏一遍,讓我再填,他再踩踏。他教我在土坑外沿圍一圈高出地面的土梁,再倒進水去。我遵囑一一做好,看着土坑裏的水一層一層低下去,滲入新填的新鮮土坑裏,成活肯定是毫無一絲疑義。父親又指示我,用酸棗刺棵子順着那個小坑圍成一圈栽起來,再用鐵絲圍攏固定,恰如籬笆,保護小椿樹秧子,防止豬拱牛抵羊啃娃娃掐折。我從場邊的柴堆上挑選出一根一根較高的業已曬乾的酸棗棵子(這是父親平時挖坡順手撿回來的),做着這項防護措施。父親坐在地上抽菸,看着我做。我卻想到,現在屬於父親領地的,除了住房的莊基,就是這塊附屬於莊基地門前的這一小片場地了,充其量有二厘地。下了這個場塄,就是統歸集體的土地了。父親要在他可以自主掌控的二厘場地上,栽種一棵椿樹。

我對父親的一個尤爲突出的記憶,就是他一生愛栽樹。他是個農民,種玉米種麥子務弄棉花是他的本職主業,自不必說,而業餘愛好就是栽樹。我家在河川的幾塊水地,地頭的水渠沿上都長着一排小葉楊樹。水渠裏大半年都流淌着從灞河裏引來的自流水,楊樹柳樹得了沃土好水的滋養,迎着風如手提般長粗長高。隨意從楊樹或柳樹上折一根枝條,插到渠沿的溼泥裏,當年就長得冒過人頭了,正如民間說的“三年一根椽,五年長成檁”的速度。上世紀50年代中期以前,我的父親就指靠着他在地頭渠沿培植的這些楊樹,供給先後考上高小和初中的哥和我的學雜費用。那時的小學高年級。我都是住宿搭竈的學生。父親把楊樹齊根斫下來。賣了椽子,大約七八毛錢一根,再把樹根刨出來,剁成小塊。曬乾,用兩隻大老籠裝了,挑過灞河,到對岸的油坊鎮上去賣,每百斤可賣一塊至一塊兩毛錢。我至死都不會忘記50年代中期的這兩項貨物——椽子和木柴的市場價格。無需解釋原因,它關涉我能否在高小和初中的課堂上繼續坐下去。父親在斫了樹幹刨了樹根的渠沿上,當即就會移栽或插下新的楊樹秧或樹枝,期待三年後斫下一根椽子賣錢。父親賣椽賣柴供兩個兒子唸書的舉動無意間傳開,竟成爲影響範圍很寬的事。直到現在,我偶爾遇到一些同裏鄉黨,見面還要感嘆幾句我父親當年的這種勞動,甚至說“你伯總算沒有白賣樹賣柴”的話。不久,農村實行合作化以後,土地歸集體,父親也無樹根可刨了。我就是在那一年休了學,初中剛唸了一個學期。不過,我那時並不以爲休學有多麼嚴重,不過晚一年畢業而已,比起班上有些結婚和得了兒女的同學,我是年齡最小的一個。這是解放後才獲得唸書機會的鄉村學生的真實情況,結婚和生孩子做父母的初一學生每個班都有幾個,不足爲奇。

我在每個夏天的週日從學校回到家中,便要給父親的那棵椿樹秧子澆一桶水。這樹秧長得很好,新發出的嫩枝竟然比原來的杆子還粗,肯定是水肥充足的緣由。某一個週六下午我回家走到門口,一眼望見椿樹苗新冒出的嫩枝折斷了頭,不禁一驚,有一種心疼的惋惜,猜想是被誰撞折了,或被哪個孩子掐折了。晚上父親收工回來喫晚飯時,說是一個七八歲的騷娃(調皮搗蛋的娃)用彈弓打斷的。父親說,娃嘛!就是個騷娃喀,用彈弓耍哩瞄準哩,也不好說他啥。後來就在斷折處,從東西兩邊發出兩枝新芽來,漸漸長起來。我曾建議父親,小樹不該過早分杈,應該去掉一枝,留下一枝才能長高長直。父親說,先不急,都讓長着,萬一哪個騷娃再折掉一枝,還有一枝。父親給騷娃們留下了再破壞的餘地,我就不僅僅是聽從了,還有某點感動。再說這椿樹秧子剛冒出來便遭攔頭折斷的打擊,似乎憋了氣,硬是非要長出一番模樣來,從側旁發出的兩根新芽更見茁壯,眼見着拔高,競相比賽一般生機勃勃。父親怕那細杆負載不起茂盛的葉子,一旦颳風就可能折斷,便給樹幹捆綁一根立杆,幫扶着它撐立不倒不折。這椿樹便站立住了。無意間幾年過去,我高考名落孫山回鄉當了民辦教師,爲生活爲前程多所波折,似乎也不太在意它了,這椿樹已長得小碗粗了。小碗粗的椿樹已經在天空展開枝杈和傘狀的樹冠,卻仍然是兩根分枝,父親竟沒有除掉任何一根,他說越長越不忍心砍那多餘的一根分枝了,就任其自由生長。這椿樹得了父親的寬容和心軟,雙枝分杈的形態就保持下來,直到現在都合抱不攏的大樹,依然是對稱平衡的雙枝撐立在天空,成爲一道風景,甚至成爲一種標誌。有找我的人向村人問路,最明瞭的回答就是,門口場塄有一棵雙杈椿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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