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父親的樹 (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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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80年代初始,生活已發生巨大轉機,喫飽穿暖已不再成爲一個問題的好光景到來時,我已籌備拆掉老朽不堪的舊房換蓋新房了,不料父親發生了絕症。他似乎在交待後事。對我說,場塄上那棵椿樹,可以伐倒做門窗料。我知道椿樹性硬卻也質脆,不宜做檁當梁,做門窗或桌椅卻是上好木材。父親感慨說,我栽了一輩子樹,一根椽子都沒給自家房子用過,都賣給旁人蓋房子了,把這椿樹伐下來,給咱的新房用上一回。我聽了竟說不出話,喉頭髮哽。緩解一陣後,我對父親說,門窗料我會想辦法購買(那時木材屬統購物資),讓椿樹長着。我說不出口的一句話是,父親留給我的活物,就只剩下這一棵椿樹了。不久,父親去世了,椿樹依然蓬勃在門外的場塄上。80年代初,我隨之獲得專業寫作的機會,索性回到原下老家圖得清靜,讀書寫作,還住在遇到陰雨便擺滿盆盆罐罐接漏的老屋裏,還繼續籌備蓋房。某一天,有兩三個生人到村子裏來尋買合適的樹,一眼便瞅中了我父親的這棵椿樹,向村人打聽樹的主人。村人告訴說,那主家自己準備蓋房都捨不得伐它,你恐怕也難買到手。買家說可以多掏一些錢,隨之找到我,說椿樹做傢俱是好材料,蓋房未必好,可以多給一些錢,讓我去選購松木這些上好的蓋房材料,並說明他們是做傢俱賣的生意人。我自然謝絕了。這是絕無商議餘地的事。我即使再不濟,也不能把父親留給我的最後一棵樹砍了。這椿樹就一直長着,直到現在。每隔一段時日抽空回到老家,到門口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棵椿樹,父親就站在我的眼前,樹下或門口;我便沒有任何孤獨空虛,沒有任何煩惱,沒有任何腌臢的事能夠把人膩死……
我和我哥坐在雨篷下聊着這棵椿樹的由來。他那時候在青海工作,尚不清楚我幫父親栽樹的過程。他在“大躍進”的頭一年應招到青海去了,高中只學了一年就等不得畢業了,想參加工作掙錢了。其實,還是父親在這時候供給着兩個中學生,可以想見其艱難。我是依靠着每月八元的助學金在讀書,成爲我一生銘記國家恩情的事。“大躍進”很快轉變爲災難,青海興建的廠礦和學校紛紛下馬關門,哥和許多陝西青年一樣無可選擇又回到老家來,生產隊新添一個社員。哥聽了我的介紹,卻糾正我說,這椿樹還不是最老的樹,父親栽的最老的樹要算上場裏地角邊的皂莢樹。那是剛剛解放的五十年代初,我們家諸事不順,我身後的兩三個弟妹早夭,有一個剛生下六天得一種“四六風症”死去,有一個妹妹和一個弟弟都長到三四歲了,先後都夭亡了。家養一頭黃牛,也在一場畜類流行瘟疫裏死了。父親惶恐裏請來一位陰陽先生,看看哪兒出了毛病。那陰陽先生果然神奇,說你家上場祖墳那塊地的西北角太空了,空了就聚不住“氣”,邪氣就乘虛而入了。父親嚇得不知如何是好,急問如何應對如何彌補。陰陽先生說,栽一棵皂莢樹。並且解釋,皂莢樹的皂莢可以除污去垢,而且樹身上長滿一串串又粗又硬的尖刺,更可以當守護墳園的衛士。父親滿心誠服,到半坡的親戚家挖來一株皂莢樹秧子,栽到上場祖墳那塊地的西北角上,成活了也長大了,每年都結着迎風撞響的皁角兒。這皂莢樹其實彌補得了多少空缺是很難說的,因爲後來家裏也還出過幾次病災,任誰都不會再和陰陽先生去驗證較真了。這兒卻留下一棵皂莢樹,父親的樹,至今還長着,仍然是一年一樹繁密的皁角,卻無人摘折了,農民已經不用皁角洗滌衣服,早已用上肥皂洗衣粉之類。哥說了父親的這棵皂莢樹,我隱約有印象,不如他清楚,我那時不太在心,也太小。現在,在祖居的宅院裏,兩個年過花甲的兄弟,坐在雨篷下,不說官場商場,不議誰肥誰瘦,也不涉水漲潮落,卻於無意中很自然地說起父親的兩棵樹。父親去世已經整整二十五年,他經手蓋的廈屋和他承繼的祖宗的老房都因朽木蝕瓦而難以爲繼,被我拆掉換蓋成水泥樓板結構的新房了,只留下他親手栽的兩棵樹還生機勃勃,一棵滿枝尖銳硬刺兒的皂莢樹,守護着祖宗的墳墓陵園;一棵期望成材作門窗的椿樹,成爲一種心靈感應的象徵,撐立在家院門口,也撐立在兒子們心裏。
每到農曆六月,麥收之後的暑天酷熱,這椿樹便放出一種令人停留貪吸的清香花味,滿枝上都繡集着一團團比米粒稍大的白花兒,招得半天蜜蜂,從清早直到天黑都嗡嗡嚶嚶的一片蜂鳴,把一片祥和輕柔的吟唱撒向村莊,也把清香的花味瀰漫到整個村莊的街道和屋院。每年都在有機緣回老家時聞到椿樹花開的清香,陶醉一番,回味一回,溫習一回父親。今年卻因這事那事把花期錯過了,便想,明年一定要趕在椿樹花開的時日回到原下,彌補今年的虧空和缺欠。那是父親留給這個世界也留給我的椿樹,以及花的清香。
2006.8.31 二府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