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林中那塊陽光明媚的草地——俄羅斯散記之二 (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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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醒來便聽見嘩嘩嘩的雨聲。拉開窗簾就看到滿天低沉的黑雲,從黑雲裏傾瀉而下的雨條閃着些微的亮光。到俄羅斯整整一週了,走到哪裏都是藍天白雲下碧透的天空和鮮亮的陽光,今天遇到下雨了。有陽光又有雨,當是感受俄羅斯大地自然天象變幻的一個小小的又是難得的完滿。
冒雨去圖拉,拜謁托爾斯泰。車行四小時,大雨一路都在不歇氣地下着。我總是忍不住拉開車窗,開闊的原野覆蓋着望不透的森林,無邊無沿的草場,都籠罩在迷迷濛濛的雨霧裏。飛進車窗的雨滴打溼了我的頭臉,這是託翁故鄉的雨。臨近圖拉城的標誌,是路邊終於出現了人。一頂頂簡便裝置的帆布或塑料帳篷,零散地撐持在公路邊上,擺列着一排貨架,守候着一個一個女人,都在賣着以圖拉命名的餅子。據說這種餅是聞名俄羅斯的土特產品,以黑麥製成,別一番獨特綿長的香味且不論,絕在不加任何防腐劑卻可以存貯半年以上,久享盛名。看着在雨篷下守候過路客捎帶圖拉餅的女人,我頓然聯想到家鄉關中類同的情景,每到五月初,通往我的白鹿原的原上和原下的兩條公路邊,便擺滿一筐筐一籠籠剛剛摘下來的櫻桃;通往臨潼秦兵馬俑的路旁,九月的石榴和九月末的火晶柿子招惹着世界各方的男女;還有去女皇武則天陵墓的路邊,壘堆如小塔的鍋盔,既可以整摞整個售購,也可以切成西瓜牙兒一般大小零賣,還有人索性就把大鐵鍋支在路邊現烙現賣。乾縣的鍋盔雖不及圖拉餅的盛名,卻在遍地鍋盔的關中獨俏一枝,皮脆裏綿,滿口麥子純正的香味,武則天在鍋盔的香味裏滋潤了一千多年,該當改爲女皇牌鍋盔了。看着那些佇立在路邊的圖拉女人,我想大約和關中路邊守候的農夫農婦一樣,賣下錢不外乎蓋新房,供孩子讀書,以及爲兒女娶媳婦辦嫁妝。託翁故鄉的農民和關中鄉民謀求生活的方式和思路如出一轍。
車過圖拉城時,雨緩解鬆懈下來。汽車穿過圖拉城,從街面建築和街道的景緻看,都顯示着一種久遠的陳舊,與中國任何一箇中小城市一夜之間的全新面目都顯示着距離性差別。雨時下時停,出圖拉城就看到遠方天際一抹藍天和陽光。拐過兩個交叉彎道,就看到一排很長的林木遮蔽下的圍牆和一個闊大的門,這就是託翁自己命名的“林中那塊陽光明媚的草地”——莊園故居了。
站在寬大的門口,一眼看見兩排整齊高大的白樺樹的甬道,通向林木籠罩的深處。我跨進大門並走上白樺樹下的甬道,踏着用三合土鋪墊的大平小不平的路面,慶幸自己終於有緣走在遍佈着託翁腳印的土地上了。託翁一生都走在這莊園裏的大路小徑果園耕地和林蔭草地上,我踏在已經消失沉寂了託翁腳步響聲的印痕裏,依然感知着一個偉大靈魂神聖的靈性。白樺樹依然枝葉茂盛,白色鮮亮的樹皮浮泛着詩意。頭頂的枝葉不斷灑下水滴。甬道土路的小坑淺窪裏積着雨水。左邊有一排塗成灰藍色的木板房,是馬廄,莊園裏曾經耕田拉車以及溜達的好多匹馬,就養在這裏,現在依着原樣原封不變地保存着,自然都已經圈幹槽淨了,我似乎還可以聞到馬糞馬尿和畜生混合的氣味。甬道右邊還有一排藍灰色的木板房,是貯藏草料和馬具的庫房,可以看到門裏散落的乾草,還有犁具、圍脖和套繩,似乎剛剛罷耕歸來卸下,散發着馬脖子的騷味兒。還保存着農耕生活記憶的我,頓然浮現出這裏添草拌料和騾馬踢踏噴鼻的生機勃勃的圖景。現在是一片人畜不在的冷寂。
甬道盡頭往右拐進去,是一座塗成黃色的兩層小樓,這是托爾斯泰的居室和寫作間。下層一個大約不超過十平方米的小屋子裏,託翁寫成了《戰爭與和平》。我站在這間屋子的一瞬間,瀰漫在心頭的神祕頓然散失淨盡了。一張不大的木板桌子,不僅談不到精緻或講究,大約當初只刷過一層清漆,可以清楚地看到被磨損的或粗或細或直或歪的木紋;可以猜想長胳膊長腿的託翁伏案寫作時,肯定會攤佔大半個桌面。房間裏還有一隻小茶几和一張單人牀,這牀也應是我見過的最窄的一張牀了,當是寫得腰痠臂困時伸懶腰的設施。房間不僅沒有裝飾裝潢,更沒有如中國文人慣常裝備的字畫銘題之類,連一個像樣的書架都不置備。到二樓的一間幾乎同樣小的房間裏,也是漆成淡黃色的一張木桌,椅子的四條腿截斷了一節,低到如同我家裏的馬紮。據說是託翁視力不好,椅子低點就可以縮短眼睛和稿紙的距離,避免了低頭躬腰。在這間小小的簡便到簡陋的書房裏,托爾斯泰寫成了《安娜·卡列尼娜》。我還想看看寫作《復活》的房間,講解員說這部寫作長達十年的小說,托爾斯泰先後換過三個寫作間,沒有解釋換房的原因。我走出這座二層小樓時,腦子裏就突顯着兩張淡黃色的木桌。我更加確信作家從事的寫作這種勞動,最基本的條件不過就是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可以鋪開稿紙可以坐下寫字,把澎湃在胸膛的激情和纏繞在腦際的體驗傾瀉到稿紙上就足夠了,與房子的大小屋內的裝備和牆面上貼掛的飾物毫無關係。說句不算擡槓的話,如果腦子裏是空乏的胸腔裏是稀薄的,即使有鑲着寶石的黃金或白銀的桌椅也無濟於事。無論如何,我至今還想着那把太低太矮的椅子,坐上去就得把腿伸到很遠,坐久了會很不自在的,何不加高桌子的四條腿,同樣可以達到既不彎腰低頭而縮短眼睛和稿紙的間距,況且能夠讓雙腿自由自如地曲伸……
在這座托爾斯泰寫作和生活的黃色小樓前,有一塊不大的空地,該當算作院子吧。在這方小院的三面,都是稠密到幾乎不透陽光的樹林,林間長滿雜草,儼然一種森林的氣息。樓前的這方小院,除了供人走的臺階下的土路,也都栽種着花草,卻不是精細琢磨的管理,完全是自由生長的潑勢。花草園子裏有一棵合抱粗的樹,不見一片綠葉,粗壯的枝股和細細的枝條,赤裸在空中,在四周一片濃密的綠葉的背景下,這棵樹就令人感到一種死亡的淒涼。我初看到這棵枯死的樹時,就貿然想到保存它與周圍的景緻太不協調,隨之瞭解到這棵樹非凡的存在,竟然有一種內心深處的震撼。枯枝上掛着一顆金黃色的銅鐘,我初看時就想到小學校裏上課下課敲出指令的銅鐘。托爾斯泰屬於貴族,卻操心着貧苦農民的疾苦和委屈,以真誠之心幫助那些尋找救助的人,久而久之,那些四野八鄉遭遇困境的鄉民便尋到這個莊園來。托爾斯泰在樓前院子的這棵樹上掛了這隻銅鐘,供尋訪的窮人拉響,托爾斯泰就會放下鋼筆推開稿紙,把敲鐘的窮人請進樓裏,聽其訴敘困難和冤屈,然後給予幫扶救助。據說有時竟會在這棵樹下發生排隊,等候敲鐘。然而沒有哪怕是粗略的統計,曾經有多少窮人貧民踏進這座莊園走到這棵樹下,憋着一肚子酸楚和一縷溫暖的希望攥住那根繩子,敲響了這隻銅鐘,然後走進了小樓會客廳,然後對着鬍鬚垂到胸膛的這位作家傾訴,然後得到托爾斯泰的救助脫離困境。
這棵曾經給窮人和貧民以生存希望的樹已經死了,乾枯的枝條呈着黑色,枝幹上的樹皮有一二處剝落,那隻金黃色的銅鐘靜靜地懸空吊着,雖依原樣繫着一條皮繩,卻再也不會有誰扯拉了。救助窮人的托爾斯泰去世已近百年,這棵樹大約也徒感寂寞,已經失去了承載窮人希望的自信和驕傲,隨託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