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林中那塊陽光明媚的草地——俄羅斯散記之二 (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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託翁晚年竟然執意要親手打造一雙皮靴,而且果真打造出來了,而且很精美很結實也很實用。我自然驚訝這位偉大作家除了把鋼筆的效能發揮到無可替及的天分之外,還有無師自通操作刀剪錐針製作皮靴的一雙巧手;我自然也會想到這位既是貴族莊園主又是赫赫盛名的作家,絕不會吝嗇一雙靴子的小錢而停下筆來拎起牛皮;恰恰是他幾乎徹底膩歪了已往的貴族生活,以親自操刀捏錐表示向平民階層的轉向和傾斜。一種行動,一種決絕,一種背離。我在聽着那位端莊的俄羅斯姑娘說這個軼事時,瞬間想到曾經在什麼傳媒上看到誰說誰已有了貴族的氣象和派勢,顯然是一種時尚推崇。我似乎感到某些滑稽,昨天還用舊報紙(城裏人)和土圪墶(鄉下人)擦屁股,一夜睡醒來睜開眼睛宣佈成了貴族了……托爾斯泰把他精心製作的這雙皮靴送給一位評論家朋友。這位評論家驚訝不已,反覆欣賞之後,鄭重地把這雙皮靴擺到書架上,緊挨着托爾斯泰之前送給他的十二卷文集排列着,然後說:這是你的第十三卷作品。這話顯然不單是幽默,是以俄羅斯人素有的幽默語言方式,表述出對一位偉大作家最到位最深刻的理解。
我真感覺到幸運,在林中的這塊草地上領受到了明媚的陽光。雨在我專注於黃色小樓裏的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張照片一頁手稿的時候,完全結束了。頭頂是一片藍色的天空和自在懸浮着的又白又亮的雲。林子頂梢墨綠的葉子也清亮柔媚起來。陽光從枝葉的空隙投到林子裏的硬質土路上,灑在小小的聚蓄着雨水的坑窪裏,更顯一種明媚。走到一大片蘋果園邊,天空開闊了,陽光傾瀉到蘋果樹上,給已經現出頹勢老色的葉子也平添了柔和和明媚。樹枝上掛着蘋果,有的樹結得繁,有的樹稀里八拉掛着果子。蘋果長足了時月停止再長,正在朝成熟過渡,青色裏已淡化出一抹白色。從果樹的姿勢看,似乎疏於管理;從果型判斷,當是百餘年前的老品種了,在中國西北最偏遠的蘋果種植區,早在十幾二十年前都淘汰了。這些蘋果樹和大面積的園子,自然完全不存在商業生產的意義,而是作爲託翁的遺存保留給現在的人,現在依然崇拜和敬仰這位偉大靈魂的五洲四海的人。我看不到託翁了,卻可以撫摸託翁栽植的蘋果樹,在他除草剪枝施肥和攀枝折果的果林間走一走,獲得某種感應和感受,不僅是慰藉,而且是一種心理的強力支撐。
沿着一條橫向的硬質土路走過去。溼漉漉的路面上有星星點點的陽光。路兩邊是高聳的樹,從濃密的樹葉的空隙可以看到碎布塊似的藍天和白雲,平視過去則盡是層層疊疊的溼溜溜的樹幹。我儘可以想象雨後初霽的傍晚,陽光乍泄的林間樹叢中,託翁撥開草葉採摘蘑菇的清爽。樹林間有倒地的枯木,杆皮上生出綠苔和白茸茸的苔衣,都依其自由倒地的姿態保存着,更添了一種原始和原生形態的氣息。這裏已沒有了剪枝疏果吆馬耕田採蘑制靴的托爾斯泰的身影,沒有了聞鈴迎接窮人聽其訴苦的托爾斯泰,也沒有了在木紋桌前攤開稿紙把獨自的體驗展示給世界的托爾斯泰了。然而,一個偉大的靈魂卻無所不在。恰在我到這兒來之前幾天,《參考消息》轉載一篇文章,說歐美一些作家又重新閱讀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了。我便想,小說的形式和流派如狗追兔子般沒命地朝前搶着,跑到“後後後”的地段上,終於有人歇下來緩口氣,又往來路上回眺了。看來似乎沒有完全過時的形式,只有空虛膚淺的內容最容易被淡忘被淹沒。
橫着的路出現了三岔口,標示左邊通託翁的墓地。路上的光線似乎暗下來,許是樹木更密了,也許是太陽光照角度的差異,路面和小水坑裏已經看不到亮閃閃的光斑了。在樹林的深處,看到了託翁的墓地,完全是意料不及想象不出的一塊墓地。在一塊臨近淺溝的邊沿,有一片頂大不過十平方米人工培植的草坪,中間堆着一道土梁,長不過一米,高不過半米,是一種黑褐色的泥土堆培而成。上面沒有遮掩,四周沒有柵欄防護,小土梁就那樣無遮無掩地堆立在小小的草坪上。我站在草坪前,竟有點不知所措。這樣簡單的墓地,這樣低矮的土梁標誌,比我家鄉任何一個農民的墓堆都要小得多。沒有任何碑石雕像,就是一坨草坪一撮褐黑的泥土,標誌着一個偉大靈魂的安息之地。那個小土樑上,有一束鮮花。我在轉身離去的一瞬,似乎意識到,托爾斯泰是無需龐大的墓地建築來彰顯自己的,也無需勒石刻字謀求不朽的,那小小的草坪和那一道低矮的土梁,僅僅只標示着一個業已不朽的靈魂安息在這裏。
離開墓地和通往墓地的林間幽徑,有一片開闊的草地,燦爛着紅的白的紫的金黃色的野花。季節還算是夏天,雨後的太陽熱烈燦爛,仍不失某種羞羞的明媚。我沉浸在野草野花和陽光裏,心頭縈繞着託翁爲自己的莊園所作的命名,“林中那塊陽光明媚的草地”,真是恰切不過的詩意之地,又確鑿是現實主義的具象。
2006.10.4 雍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