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1980年夏天的一頓午餐 (第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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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頓午餐,留下兩個人半生的記憶。
這兩個人,一個是作家劉恆,一個是我。
11月中旬在北京召開的中國作家協會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期間,在堪稱豪華的北京飯店的過廳裏,我和劉恆碰見了相遇了,幾年不見,他胖了,頭髮卻稀疏了。心想着按他的年紀,頭髮不該這麼稀,眼見的卻稀了。對視的一瞬,都伸出手來握到一起。沒有熱烈的問候,也沒有摟肩捶胸的親暱舉動,他似乎和我一樣不善此舉。剛握住手,他便說起那頓午餐,在我家鄉的灞橋古鎮上喫的那一碗羊肉泡饃。正說間,圍過來幾位作家朋友,劉恆着意強調是站在街道邊上喫的。我說是的,一間門面的小飯館容納不下洶湧而來的食客,就站在飯館門外的街道上喫飯,站着還是蹲着我記不清了……
這是1980年夏天的事。
這年的春節剛剛過罷,我所供職的西安郊區隨區劃變更爲雁塔、未央和灞橋三個區。我的具體單位郊區文化館也分爲三個。我選擇了離家較近的灞橋區文化館,爲着關照依賴生產隊生活的老婆孩子比較方便,還有自留地須得我播種和收割。剛剛設立的灞橋區缺少辦公房舍,把文化館暫且安排到距離區政府機關近十里遠的灞橋古鎮上。這兒有一家電影院,用木材和紅瓦建構的放映大棚,據說是1958年大躍進年代興建的文化娛樂設施,地上鋪的青磚已經被川流不息的腳步踩得坑坑窪窪了,既可見久遠的歷程,更可見當地鄉民觀賞電影的盛況。放映棚後邊,有一排又低又矮的土坯壘牆的平房,是電影放映人員工作和住宿兼用的房子,現在騰出一半來,給我等文化館幹部入住,同時也就掛出一塊灞橋區文化館的白底黑字的招牌。我得到一間小屋,一張辦公桌、兩把椅子和一塊牀板,都是公家配備的公物,一隻做飯燒水的小火爐是自購的私家財物,燒煤是按統購物資每月的定量,到三里外的柳巷煤店去購買。我那時已官晉一級,兼着區文化局副局長,捨棄了區政府給文化局分配的稍好的辦公室,選擇了和文化館幹部攪和在一起。我喜歡古人折柳送別的這個千古老鎮,一縷溫情來自橋南頭的高中母校,三年讀書留下的美好記憶全都浮泛出來了;另一縷情思或者說情調,來自職業愛好,多年來舞文弄墨儘管還沒弄出多大的響聲,儘管生活習性生活方式和當地農民差不了多少。而文人的那些酸不酸甜不甜的情調卻頑固地潛在着,諸如早春到剛剛解凍的灞河長堤上漫步,看楊柳枝條上日漸萌生的黃色嫩芽,夏日傍晚把腳伸進水裏看長河落日的燦爛歸於模糊,深秋時節灞河灘裏眼看着變得枯黃的雜草野花,每逢集日擁擠着推車挑擔拉牛牽羊的男女鄉民,大自然在這個古鎮千百年來週而復始地演繹着綠了枯了暖了又冷了的景緻。剛跨入20世紀80年代的古鎮周邊的鄉民在這裏聚集,呈現出從極“左”律令下剛剛獲得喘息的農民臉上的輕鬆和腳下的急迫,我常常在牛馬市場木材市場和小喫攤前沉迷……我覺得傍着灞河依着一堤柳綠的古鎮灞橋,更切合我的生活習性和生存心理。
劉恆突然來了。是我在這個古鎮落腳扎鋪大約半年。1980年正值酷暑三伏最難熬的季節,一個高過我半頭的小夥子走進電影院後院的平房,找我,自我介紹是《北京文學》的編輯。我在讓座和遞茶的時候,心裏已不單是感動,更有沉沉的負疚了。古鎮灞橋通西安的13路公交汽車,那時候是一小時一趟,我每逢到西安趕會或辦事,在車上前胸後背都被擠擁得長吸粗籲;汽車在坑坑窪窪的沙石路上左避右躲,常常抵不上小夥子騎自行車的速度。這是唯一的公共交通設施,別無選擇,出租車的名稱還沒有進入中國人的生活。劉恆肯定是冒着燥熱乘坐西安到城郊的這班公共汽車來的,而且是從北京來的。我的那間宿辦合用的屋子,配備兩把椅子,超過兩個來客我便坐在牀沿上,把椅子讓給客人,沙發在那時也是一個奢侈的名詞。劉恆便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喝我遞給他的粗茶。他說他來約稿。他似乎說他剛進《北京文學》做編輯不久。他說是老傅讓他來找我的。說到老傅,我頓然覺得和近在咫尺的這位小夥子拉得更近了,距離和陌生頓然大部分化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