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楊鳳蘭是西安南郊人,十一歲上跟李正敏學戲,翌年即排《三對面》,飾青衣香蓮。鳳蘭個頭小,家人牽着去後臺裝扮,一邊走,一邊嚷道要喫冰糖葫蘆。家人說:“你是香蓮了,還貪嘴?”鳳蘭嘴噘臉吊。但到鑼鼓聲起,粉墨登場,竟判若兩人。坐則低首嘿答,立則背削肩蹇,抖起來如雨中雞,訴起其冤,聲口悽婉,自己也骨碌碌墜下淚來,一時驚動劇壇。李正敏說:“這女子活該演戲,但小小年紀竟能體味蒼涼,一生恐要困頓了。”愈發愛憐栽培,傳授《三擊掌》、《徐母罵曹)、《二進宮》給她。
漸漸長大,鳳蘭已是名角,擁有衆多戲迷,她不喜張揚,見人羞怯,伏低伏小。劇團多有是非,無故牽扯到她,旁人都替她蠻臉作怒了,她仍只是忍耐,靜若淵默。一年夏天,回村探母,正在屋裏梳頭,牆外忽有槍聲,有東西跌在院中一響。出來看時,有鳥墜在捶布石下,遂矮牆頭上露一人臉,揹着獵槍,擠眉弄眼,示意鳥是他打中的。鳳蘭有些惱,提了鳥丟出去,那人卻繞過來,收住了腳,在門首呆看。鳳蘭耳根通紅,口裏喃喃,微罵掩門不理。又一年後,女大當嫁,有人提親,領來了一小夥見面,竟是打鳥人。小夥笑道:“我早打中的。”時鳳蘭二十三歲,譚興國大其九歲,且帶有一小孩。親戚裏有反對的,但鳳蘭不嫌,認定有緣,遂爲夫婦。
秦腔雖是大的劇種,歷來卻慷慨有餘,委婉不足,出西北就行之不遠。李正敏畢生力戒暴躁,倡導清正,死時緊握鳳蘭手,恨恨而終。鳳蘭見宗師長逝,哭昏在靈堂,立誓發揚敏腔藝術,此後愈發勤苦,早晚練功不輟,冬夏曲不離口。出演了《白蛇傳》、《飛虹山》、《謝瑤環》。每次演出,都在家叩拜宗師遺像,譚興國在旁收拾行裝,然後騎自行車送至劇場。譚興國那時在一家話劇院做美工,凡有鳳蘭演出,必坐於臺下觀看,一邊聽觀衆反映,一邊作記錄,回家便爲鳳蘭的某一唱句、某一動作,提建議,作修正。燈下兩人戲言,鳳蘭說:“我這是爲戲活着麼!”興國說:“那我就爲你活着!”剛說畢,窗外嘎喇喇一聲雷響,兩人都變了臉。
二十七歲那年,鳳蘭演《紅燈記》,只覺得脖子越來越粗,卻並不疼,也未在乎,衣服領口就由九寸加寬到一尺一,再加寬到一尺三。演第二十七場,突然昏倒在臺上,急送醫院,診斷爲甲狀腺癌,當即手術,取出了八個瘤子,最大的竟有鴨蛋大。醫生告訴興國:人只能活二年。興國跑出醫院在野地裏嗚嗚哭了一場,回來又不敢對鳳蘭說。數月里人在醫院伺候,夜不脫衣,竟生了滿身蝨子。鳳蘭終於知道了病情,將硬得如石板一樣的半個脖子,敲着嘭嘭響,抱了李正敏的照片淚流滿面。她寫下了遺書,開始七天不喫不喝。興國鋪牀時,褥子下發現了遺書,一下子把鳳蘭抱住大哭。鳳蘭說:“我不能唱戲了?我還活着幹什麼?!”興國說:“有我在,你不能走,你能唱戲的,我一定要讓你唱戲嘛!”譚興國把鳳蘭病情材料複印了幾十份,全國各大醫院都寄,希望有好的醫療方案。醫院差不多都回信了,惟一隻能化療。在漫長的化療過程中,譚興國四處求醫尋藥,自己又開始學中醫,配處方。楊鳳蘭竟每天數次以手指去撥聲帶,幫助活動。服用了興國的藥方二百八十多服,奇蹟般地活了下來。
出院五個月後,鳳蘭真的上臺演出,演過了七場。第八場演出中,她正唱着,突然張口失聲,頓時急得流淚,滿場觀衆一時驚呆,都站起來,靜悄悄的,等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哽哽咽咽便起了哭音。從此,失聲多年。鳳蘭再不去想到死,偏要讓聲再出來,但聲還是不出。百藥服過,去求氣功,鳳蘭竟成了氣功師最好的弟子,多半年後,慢慢有了聲出來。氣功師見她刻苦,悟性又好,要傳真功給她,勸她不再演戲,師徒雲遊四方去。鳳蘭說:“我要不爲演戲,早一根繩子去了,何必遭受這麼大的罪?”每次練功前,都念道李正敏,每念道精神倍增。氣功師也以爲奇,遂授真功給她,收爲乾女。發了聲後,鳳蘭就急於要唱,但怎麼也唱不成,音低小得如耳語。又是如此數年,她開始了更爲艱辛的鍛鍊,每早每晚,都咪咪咪,嗎嗎嗎,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往上練,常常幾個月或者半年方能提高一個音節。每每提高一節,就高興得哭一場,就給李正敏的遺像去奠香焚紙。興國照例要採買許多酒菜,邀朋友來聚餐恭賀。在去北京療養練聲期間,興國月月將十分之八的工資寄去北京,自己領着兩個孩子在家喫粗的,喝稀的,每到傍晚纔去菜市,刨堆兒買菜或揀白菜幫子回來熬喫。鳳蘭終於從北京撥來電話,告知她能唱出“希”和“豆”的音節了,夫婦倆在電話裏激動得放聲大哭。
當鳳蘭再次出現在戲臺上,劇場如爆炸一般歡呼;許多觀衆竟跑上臺去,抱住她又哭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