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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開阿斯塔菲耶夫的《魚王》,就聽到他沉重的嘆息。北國的莽原簡直是一個謎。黑色的森林直鋪到更空曠的凍土荒原,這是一個謎。河流向北方流去,不知所終,這是同一個謎。一個人向森林走去,不知道爲什麼,這也是同一個謎。河邊上有一座巨石,水下的沉木千年不腐,這還是同一個謎。空曠、孤寂、白色的冰雪世界令人神往,這就是那個謎。
這樣的謎不僅在北方存在,當年高更脫下文明的外衣,走進一張熱帶的風情畫。熱風、棕色的土著人、密集的草木也許更令人神往。生命是從溼熱裏造出來的。也許留在南方更靠近生命的本源?高更也許已經走到了謎底?我們從他的畫上看到星光塗藍了的軀體,看到黑色裏詭譎的火,看到熱帶人神祕的舞蹈,也許這就是他發出的信息?但是這信息對我們來說太隔膜了。提到高更,我又想起《月亮與六便士》,毛姆和阿斯塔菲耶夫一樣,感覺到未知世界的魅力,而且發出了起跑線上的嘆息。可惜他沒有足夠的悟性與勇氣,像高更一樣深入那個世界,但是毛姆畢竟指出了那條界線,比阿斯塔菲耶夫又強了一些。
但是《魚王》畢竟是本了不起的書。除了給評論家提供素材,它還指出:冷與熱有同等的魅力,離羣索居與過原始生活有同等的魅力,空曠無際與密集生長有同等的魅力。如湯因比所云,我們生活在陽的時期。在史前陰的時期,人類散居於地球上,據有空間,也向空間學習;殺戮生命,也向生命學習。如今我們擁擠在一起,周圍的生命除了人,就是可食的肉類。也許這真的值得惋惜。
道德
正如評論家所指出的,《魚王》是一部道德文章(我認爲它不只是道德文章)。在“道德”小說中,作家進行道德思辨,又對人物進行道德評判,雖然我喜歡《魚王》,但我必須承認,其中的道德思辨叫我頭疼。
在阿斯塔菲耶夫筆下,他所鍾愛的西伯利亞的自然環境,隱隱具有上帝的雛形。這種信仰值得讚美,可惜有時達到偏執的程度,作者對從其他地方來到西伯利亞,又不知愛惜自然環境的“城裏人”,有一份不合情理的仇恨,於是字裏行間透出討伐異教徒的意思來。
人
在道德文章裏,作家對人做價值判斷。這種價值判斷是頌揚的工具,也是殺戮的工具。作家給正義者戴上花環,還把不義者送上道德的刑臺,凌遲處死,以恣快意。在行使這種特權時,很少有作家不暴露出人性中卑劣的一面。在實際生活中,人們處死一個人,還給他申辯與懺悔的機會,而道德作家宣佈一個人的死刑,則往往不容他申辯,只是剝奪他一切優點,誇大一切缺點,把他置於禽獸不如的地位。
《魚王》雖然被評論家列入道德文章一類,卻沒有太凌厲的殺氣。在厚厚一本書裏,作家只活剮了一個叫戈加·蓋爾採夫的,殺法也算不得毒辣。而對盜魚人柯曼採夫之流,作者只是大加鞭撻,沒有舉起屠刀,這在前蘇聯作家中尤爲難能可貴。阿斯塔菲耶夫幾乎具有真正大作家必不可少的悲天憫人的氣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