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後來有一陣子,匹茲堡的壞傢伙專劫中國人,因爲他們聽說中國學生沒有信用卡,身上總有現金。遇劫的人越來越多,工學院的一位兄弟被劫時,還想給劫匪講講理想、人生之類,打算做點感化工作,結果被人家打了一拳,口眼歪斜。不過那班傢伙從來不劫女生,這說明盜亦有道。但是後來出了例外,被劫的是醫學院的小夏,她是匹茲堡最美麗的花朵,中國人的驕傲,也就是說,她長得漂亮極了。這件事的經過照她講來是這樣的:那天晚上十一點左右,她和丈夫在電影院看完電影出來等公共汽車,忽然從黑地裏閃出了三條黑人大漢,手持亮閃閃的手槍,厲聲喝道:這是打劫!然後就要看他們的錢包。把兩個錢包都看過,把錢取走之後,公共汽車來了。那三個劫匪揮舞着手槍上了車——在這種情形之下,他們當然沒興趣上同一輛車接着看熱鬧,就坐下一班車回家了。根據這種說法,他們被劫實屬無奈。她丈夫是個白面書生,不是三條黑人大漢的對手。更何況對方有槍,就算是穆鐵柱被手槍打上一下,恐怕也要有損健康。
但是還有另一種說法。當時有一箇中國人在離他們不遠的另一個汽車站候車,據他說情形是這樣的:晚上十一點多,電影散場了,那條街上沒有什麼人。小夏和她丈夫在那裏候車時,站上有三條黑人大漢,沒有藏在黑地裏。那三個人穿得是有一點流氣,但沒有手持手槍,肩上倒扛了個長條狀的東西,但既不是機關槍,又不是火箭筒,只是一架錄音機。人家在那裏又唱又扭,但是小夏他們沒來由地發起抖來,隔着馬路就聽見牙齒打架。我想這和當時有很多人遭了劫有關,也可能和汽車老不來有關。總而言之,又過了一會,小兩口就開始商量:去問吧?等一會。還是去問問,好吧。於是小夏就走到那幾位黑兄弟面前,問道:請問你們是不是要打劫?那幾個人愣了一會,就陰陽怪氣地笑起來:對了,我們是要打劫!小夏又說:那你們一定要看我們的錢包了?那些人笑得更厲害:對對,把你們的錢包拿出來!
小夏說:錢包在這兒。人家把錢拿走,把錢包還給她,說一聲:Thank you!就又唱又扭地找地方喝酒去了。這兩種說法裏我相信後一種,因爲那個電影院離警察局很近,警車沒地方停時就停在電影院的停車場。美國的警察大叔屁股上總挎着槍,見到劫匪可以朝他們身上打。誰要在那裏打劫,一定是身上很癢,想被短鼻子左輪打上一槍。但是你要一心想送錢給人家,人家也不便拒絕。我想自打出了這樣的事,我們不但有了身上有現金的名聲,還有了非常好劫的聲譽,所以遇劫的人就越來越多,彷彿全美的劫匪都到了匹茲堡。但是被劫的情形卻越來越少有人提起。這就使人很好奇。匹茲堡的中國留學生裏有一位老金,這位仁兄和我們不一樣的地方是他是老大學生,比我們大很多。所以他一聽說有人遭了劫,就說:你們年輕人不行!另外,他是朝鮮族,所以有時還說:你們漢族同學膽太小,淨慣那些人的毛病。要是碰見我,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這些話叫人聽了很不舒服,但是誰也不能反駁他。老金有一項光榮的記錄,他在歐洲旅行時,有次遇上了持刀劫匪,他就舞動照相機的三角架和對方打了起來,把劫匪打跑了。但是光有這項記錄還不能讓人服氣。我不能說自己盼着老金遇上持槍劫匪冒生命的危險,但是我的確希望,假如遇上了那種人,老金能在劫匪的槍口下給我們“年輕人”樹立一個不畏強暴的典範。後來果然有一天,有人在一家超級市場門前見到了老金,只見他手抖得一塌糊塗,嗓子裏咯咯亂響,完全不正常。
那人就把他攙到車裏坐下,弄筒可樂給他喝了。然後一打聽,老金果然遭了劫。不過情形和我們指望的不大一樣。當時他正在店裏逛,口渴了,就到自動售貨機去買杯可樂。那地方挺偏僻。忽聽“乒”一聲響,售貨機後跳出個劫匪。那是個小黑孩,只有十二三歲的樣子,手持一把小小的螺絲刀,對準了老金,奶聲奶氣地叫道:打劫!掏錢!老金腦子裏一炸,只聽見自己怪叫了一聲:滾蛋!滾回家去!嚇得那孩子“哇”的一聲跑了。嚇退了劫匪,老金還氣得要命,幾乎發了羊角風。
後來匹茲堡的警察抓住了兩個劫匪,在大學裏開了新聞發佈會,以後劫案就沒有了。這兩個劫匪就是當初劫了小宋的那兩個傢伙。被劫了的人都說是被這兩個傢伙劫了,但我不大相信。就我個人而言,我遭劫那次,就不是這兩個人所爲。現在我想,人活在世界上有兩大義務,一是好好做人,無愧於人生一世。這一條我還差得遠。另一條是不能慣別人的臭毛病,這一條我差得更遠。這一條我們都差得太遠了。舉個例子來說吧,我住的地方(我早就回國來了)門前一條馬路,所有的陰溝蓋全被人偷走了。這種毛病完全是我們慣出來的。
本篇最初發表於1993年第9期《四川文學》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