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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離開×廚不久,李老闆就被周扒皮開掉了。後來他就蹲在家裏喝悶酒,因爲他的確老了,沒有中國飯館肯僱他。這個故事也是老生常談,我一直懶得把它寫出來。現在忽然寫了出來,乃是有感於坊間的各種美國故事。這故事的寓意是提醒諸君:假如你想到美國發財,首先最好是女人而不是男人;其次一定要去曼哈頓,千萬別去別的地方。
前面提到×廚的老闆叫周扒皮。這位仁兄長一張刀子臉,一看就是個刻薄人。他捨不得給員工好東西(當然也捨不得多給錢),大家恨他恨得要命。有人跑到廚房裏,抓起生蝦生魚就喫,理由是不能便宜了周扒皮;但是結果是往往把自己瀉到臉尖尖的。據說還有人在×廚的廚房裏生喫雞腿,連骨頭都嚼成渣嚥下了肚,但是我沒看見,不能確認。有一回他去紐約幾天,不在家裏,門上被人用黃油漆大書“周扒皮”。那家餐館後來變得七顛八倒,沒個生計的模樣。我在那裏幹得不長,就和周扒皮鬧翻了,換了一家餐館來幹。這一家算是個老字號,有十來年的歷史。老闆和我歲數差不多,姓Y。他那家店在一個猶太人聚居區,一點也不繁華。他也不做廣告,所以除了住在那個社區的人,別人都不大知道。那是一座黑色的玻璃房子,假如門上不寫那幾個中國字,就不像中國餐館。店裏僱的人也雜得很,有中國人,韓國人,還有高鼻樑的美國人。原來他那家店是誰想去幹都可以的。有一回一個韓國女孩子,本人是藝術家,不缺錢的,卻發現Y老闆是個光棍漢,狠下心來到他店裏刷了幾個月的碗。但是Y老闆裝傻充愣地不上鉤,氣得那女孩背地裏咬牙切齒地說他是pervert(性變態)。又過些日子,發現他還不來上鉤,她就不來了。
Y老闆的店堂裏有一幅宣紙寫的波羅蜜多心經。這段經文最通俗了,《西遊記》裏全文抄錄,我十六歲時一張嘴就能帶出幾句來:“揭啼!揭啼!波羅揭啼!”等等。所以看了那經,也沒有什麼特殊的感覺,只是覺得Y老闆怪逗的,還把它寫了出來。後來有一天,有個新搬來的老猶太到店裏來喫飯,Y老闆炒完了菜,就跑出去和他聊起來,說起大家共同的地方——都要掙錢、喫飯等等。最後說,大家都信教,只是你們信猶太教,我信佛,這經就是用我的血寫的。該猶太一聽,馬上起來,對着經文立正,請Y老闆給他念了一遍。臨走時還和他握手說:Y老闆,我很尊敬你,過幾天介紹幾個朋友來。後來才知道,這經還真是用Y老闆的血寫的,而且是舌頭上割出的血。寫完了經還剩了半碗,又寫了幾個大字“身爲中國人而自豪”,掛在旁邊。這裏面沒有一點玩世不恭的態度。他就是這麼挺嚴肅地告訴洋人:作爲中國人,我和你們不一樣;但是作爲人,和你們是一樣的,完全可以信任。這也是一種生計。
這位Y老闆同時也是大廚,炒四川菜和北京菜。我祖籍四川渠縣,北京長大,依我看他炒得相當像川菜,又有點像京菜。就是這樣,還常有客人說宮保菜裏辣椒糊了。所以美國那地方把菜做地道了行不通。每天從早到晚,也是要幹十五個鐘點。據我所知,雖然入了美國籍,他在臺灣也算個幹部子弟哩。何況他在美國拿到了建築學碩士學位,蠻可以找個建築師的事幹幹。說實在的,給我他那份錢我要,讓我幹他的事我不幹——在此順便說說我自己,過去我也極能喫苦,十六歲就跑到雲南去開荒,一天干十六七個鐘點的時候都有。如此幹了幾年,臨走時一看,沒開出什麼田來,反而把所有的山全扒壞了。一下雨又是泥又是水,好像在流屎湯子。從此就相當的懶。從不給錢也拼命幹變到不缺錢就不幹——所以我就問他。他說幹這個餐館是應該的。有這麼個店,就幫了好多人,當然也幫了他本人。當時在那個店裏幹活的人可真不少,還有國內名牌大學來的副教授呢。不過這個幫字聽起來還是蠻彆扭。Y老闆也知道剩餘價值學說,所以他想讓我說說在×廚的遭遇,就這麼說:小波,談談你在周扒皮手下是怎麼受壓迫的——他就是不說受剝削。不過應該給他個知恥近勇的評價,因爲他幹起活來身先士卒,炒完了菜,就幫二廚倒垃圾,幫我刷碗,同時引吭高歌。當時他手下國內來的頗多,你猜猜他唱什麼吧——大海航行靠舵手。唱完了還說:這歌不壞,有調。晚上打烊後,大魚大蝦炒一頓給大家喫,並且宣佈:我是Y老闆,不是周老闆。他就是這麼籠絡員工的。
不管Y老闆怎麼看自己,我還要說他有一切老闆的通病。假如沒有客人來,前廳的女招待(都是留學生)找個地方坐下來,掏出課本來看,他就陰沉着臉。這種時候你必須站着,對準店外做個翹首以望的樣子,他看了才喜歡。這是他小心眼的一面。也有手面大的一面:每年總有一天,他到公園裏租一片地方,把一切在他店裏做過的人和一切熟客、鄰居都請來喫頓烤肉。他還能記住好多熟客的生日,在那些日子裏,獻上他免費的敬菜。他是做熟客生意的。所以每位客人都是他生活裏不能忘記的一件事——他也希望自己和自己的店成爲別人生活裏不被遺忘的一件事。這是他的生計。要做到這一點,就要以禮待人,還要本分。
附言:這篇文章中的大部分內容是我親耳聽來的,我來擔保到我耳朵以後的真實性。至於楊傳廣在羅馬被人破了童子功以致痛失金牌,是在紐約的華文報紙看來的。我對體育一竅不通,人家怎麼說,我就怎麼信了。特此聲明。
本篇最初發表於1993年第4、5期《四川文學》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