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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諾·利斯特夫婦見面還有一次,那是在十一日下午我國駐法大使館爲我們代表團舉行的告別招待會上。他們來得不早,見到我顯得很親熱。我也是這樣,好像他們是我五十一年前在巴黎認識的舊友。的確,我一九二八年第一次買到《往事與隨想》,開始接觸赫爾岑的心靈。今天正是我和他們同樣熱愛的赫爾岑的著作、同樣珍貴的赫爾岑的紀念把我們緊密地聯結在一起。談起赫爾岑一家的事情,我們好像打開了自來水的龍頭,讓我們談一天一晚也談不完。他送了一本書給我:《浪漫的亡命者》。我早熟悉書裏的那些故事。在我們中國人看來,可能都是“家醜”吧。那麼還是把它們掩蓋起來,瞞住大家,另外編造一些假話,把醜當美,騙人騙己,終於不能自圓其說,這不就是我們的一貫做法:家醜不可外揚?法國人畢竟比我們坦白、直爽。諾·利斯特先生在書的扉頁上就寫着:“這本書對我的先人講了太不恭敬而且刻薄的話,但是書中有很多《回憶錄》所沒有的資料。”我收下了他的贈書,不過我說我已經讀過它。那些故事並不損害赫爾岑的名譽,倒反而幫助我們瞭解一個偉大人物的複雜性格、他的不幸遭遇和家庭悲劇。它們在他的著作裏留下很深的痕跡,這是掩蓋不了的。
我在尼斯待了兩天。天氣好,風景好。天藍,海藍。前兩天在巴黎還飛過“五月雪”。公墓在小山上。我還記得赫爾岑自己的話:“我們把她葬在突出在海里的山坡上。這周圍也是一座花園。”十八年後他也給埋在這裏。又過了兩年,“他的家裏人、他的朋友和他的崇拜者”在墓前豎起一座銅像。這銅像對我並不陌生,我不止一次地看見它的照片。這個偉大的亡命者穿着大衣凝望着藍藍的地中海,他在思索。他在想什麼呢?
我埋下頭抄錄墓石上的文字:他的母親路易莎·哈格和他的幼子柯立亞乘船遇難淹死在海里;他的夫人娜塔裏雅患結核症逝世;他的十七歲女兒麗莎自殺死去;他的一對三歲的雙生兒女患白喉死亡。他就只活了五十八歲!但是苦難並不能把一個人白白毀掉。他留下三十卷文集。他留下許多至今還是像火一樣燃燒的文章。它們在今天還鼓舞着人們前進。
6月2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七九年六月十二日香港《大公報·大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