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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加哥的警察是全美有名的。再通過好萊塢電影好意或惡意的誇張,警察們就聞名了全球。他們以龐大的體積、易怒的脾性、不苟言笑(近乎兇狠)的面容、對人性惡的廣博知識而體現的冷嘲而倦怠的眼神等這一切享有盛名。當然,還以他們同30年代兩位著名黑社會大佬奧克鵬與迪倫哲數次槍戰,以他們從這些戰役中建樹的傳統而聞名,而逐漸演化成了今天的這類近乎猙獰的警察面目。
我第一次領教芝加哥的警察是在一九九〇年秋天,我剛剛到達芝加哥的第二週。我的學校在市中心,白天東南西北都是繁華。一到夜幕垂降,便只剩乞丐、酒鬼和警察了。偶爾見到一些行色匆匆的人,便是我們這類上晚間課的學生。這天我走出地鐵,發現白天的東南西北此刻都不算數了,我這邊突突,那邊撤撤,最後完全陷入了迷失。這時我看見馬路對面走來一位女士,下半截臉縮在豎起的大衣領子裏,步子乾脆迅捷。我馬上朝這位女職員模樣的年輕女子迎上幾步,用我膽怯的英文說:“Excuseme!……”她倒退半步,大聲道:“Leavemealone”(“別打擾我”或“請走開”)我看着己成爲背影的她,被她無來由的發作弄得很委屈。我說:“對不起,我只想……”她頭也不回地說:“我也需要錢!我也還沒喫晚飯呢!”原來她把我當做向她乞錢的人了。我潔白的羽絨服、淺藍牛仔褲、黑髮披肩,算不上時髦,可也不該像個乞丐吧?我還想追着她爲自己平反,但想到就要開始的課,就作罷了。早聽過人說芝加哥人的壞話,說他們暴躁無禮,這算有了驗證。
原路又折回地鐵,見一個晦暗的人影斜在牆角,我以更像倒黴蛋的理虧聲音把我的問題向他提出。他說:“你已經在你的學校門口了,拐過這個街角就是。”我看見他兩個銀白的眼珠在一片暗淡中忽閃,心想好心人怎麼都去做了乞丐。
我順着乞丐指的方向往前走了幾步,突然感覺有人跟了上來。回頭,正是那影子般的乞丐。他對我說:“我能給你買個漢堡包嗎?”我非常驚異,說:“什麼?!”他重複了他的話,也重複了那番快活語調。我告訴他我並不餓,謝謝他。他卻鍥而不捨了,追着我越來越快的腳步,話也越來越快。我想前面那位的不好客和這位的好客是否都正常?快到拐角處,兩個彪形警察出現了,馬上注視起我們這場荒謬的邀請和謝絕來。警察們真是高大呀,行走起來如兩座移動的炮樓。
警察甲問我:“他想幹什麼?”
我說(一臉要哭出來的笑):“他一定要請我喫一個漢堡。”
警察們面無表情地攔下了他。我往前走了一截,聽見後面一聲金屬碰擊“咔嗒”。回頭,那位乞丐已被銬上了。他還想解釋什麼,警察請他閉嘴。警察的聲音不大,也不兇,是種被此類人和事煩透了的懶洋洋的語調。乞丐在兩個龐然大物的執法者手裏顯得毫無重量,像一堆碎布扎的。我想這不太公道,便忙折回來爲他說情。我說:“他並沒有怎樣我。只是想給我買一個漢堡啊!”
警察乙說:“他打擾了你。”
我開始爲他抱屈了,提高嗓音說:“假如我不是急着趕去上課,說不定我會喫他一個漢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