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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連一聲驚訝都無力表示了。下面的話我全聽不懂似的,只是僵僵地把話筒漸漸從我耳畔挪開。我什麼也沒說,直接把電話掛斷了。似乎是一把刀刺進來,血尚要有一會兒纔會流出來,疼痛也需要一段時間才能追上我的知覺。我一再問自己:我是個沒母親的人了?一個沒了母親的人是誰?我是什麼人?住在這空寂的旅館,走出去,外面將是個沒有母親的空寂世界。
我哭不出來。我坐在旅館的厚厚的陌生中,坐了不知多久。大約是十二點多了,我吞服了三倍於平常劑量的安眠藥,躺在牀上,等着痛楚追上來,等着眼淚追上來。安眠藥半點效力也沒有,我再次吞服了更大劑量的藥。此時窗外的黑夜已在褪色。我無夢無眠亦無思。沒有了母親,祖國的版圖在我心裏,從此是缺了一塊的。
五點鐘,我起來,撥通了美國的長途,我先生恰在等我電話。我不知道講了些什麼,只知道講得很長,抽泣使句子很斷裂。之後我收拾了行李,去搭最早一班往南京的火車。我坐在那兒,心裏白茫茫的,眼睛不大眨,也不大轉動。車上的人心情都很好,很熱鬧地買着沿途每一種特產食品。我沒了媽媽,人們照樣啃無錫肉骨頭。
追悼會安排在我到達的第二天。只有一小時,因爲殯儀館四點鐘關門。我臨時寫了悼詞,語辭文法都稍嫌錯亂,只以滿腹遺憾,通體悲傷,將全文凝聚起來。我僅唸了第一句:“親愛的媽媽,我回來了,不過已太遲了……”站在第一排的哥哥“轟”的一聲大哭起來。四十歲的哥哥,我是頭一次看見他的眼淚。
媽媽躺在鮮花叢裏,嘴脣微啓。哥哥告訴我,媽媽的最後一夜,一直在喃喃地說:“不知還能不能等到歌苓了。”
媽媽年輕時同臺演戲的朋友們都來了。還叫着我的乳名,還口口聲聲叫我“好孩子”。有一剎那,錯覺來了。似乎又是幾十年前,我在後臺,穿梭於這些熟識的演員叔叔、阿姨之間,尋找媽媽。總會有個人喊:“賈琳,你的千金在找你!”
遺體告別儀式結束了,門外的蟬聲仍在號哭。我有一點明白,媽媽爲何把我出生的經過那樣仔仔細細地告訴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