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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病房時,我後腳沒跨進門就見媽媽臉迎着門,眼睛望穿秋水地滿是等待。我叫了一聲“媽媽”,淚水淹着眼睛和五臟。媽媽眼中,那等電話的等,等信的等,等在火車站接我的等,此刻全聚集在那兒……她像是等着我來搭救她,伸出已瘦黃的兩隻手,張向我,叫一聲:“女兒!”她嗓音已失卻了大部分亮度。我走上去,把自己置於她的雙臂之間。我那天在她病房裏耽了六個小時,那句最難啓齒的話,忽而在我喉口,忽而又退縮回心頭。我想,我們把真實瞞着她,其實不是爲她好,而是爲我們自己好,使自己能得到虛假的安寧氣氛。在僞造的好氣氛中,健康人與病人的關係,要好處得多。我非但沒把實情告訴媽媽,還去串通主治醫生,請他幫忙維護我們善意的謊言。可是在我就要離開病房的時候,媽媽突然拉着我的手。南京三月的春意,是潮冷的,媽媽的掌心卻如以往那樣乾爽和溫熱。媽媽說:“女兒,媽媽得的是癌症,你知道嗎?”
我瞠目看着她,看兩行眼淚從她眼裏流出,翻越了不久前才崛起的高高顴骨。我的手在媽媽的兩隻掌心裏越發冷下去。我說:“別瞎猜。不是的,只不過是嚴重胃潰瘍。”媽媽看着我,有淚在我眼中燒灼,她笑了一下,帶出一口嘆息,似乎本指望等待我回來,就是要我同她一塊兒承受這份真實的;卻發現我也禁不住真實,我也站進了對她隱瞞真相的人羣中,靠着謊言,混一天是一天。看來她只得孤零零地去肩起那份真實的負荷。我眼淚再也噙不住,她卻輕快地拍拍我的手,說:“好好,不是就不是!”這種時候,她和我只有不朝那痛處看,或者看穿也不去說穿它。
這天以後,我每天去附近的菜市場,買回最新鮮的魚和菜蔬。看媽媽喫飯,是我最緊張和痛苦的時候。她是喫給我看的,機械地咀嚼,任何美味之於她都不復有在了;再別出心裁的菜餚,在她嘴裏都嚼成一塊蠟。化療越來越使她的進食變成一種折磨。媽媽卻還總說:“嗯,好喫!聞起來就香!”當然,這話她也是說給我聽的。我跨了重洋歸來,幫她回憶她從童年至今所愛的一個個菜譜,一些失傳的,一些刁鑽的,也都使出渾身解數爲她做出來,她即使再難下嚥,也領我一份心的。我自然也是領她的心的。就像每天早晨我進入病房,大聲哈哈道:“媽媽,你今天氣色特好地!”她總是領情地一句:“是吧,我也覺得不錯。”
第二次化療後,媽媽常從頭上抓下一大把一大把的頭髮,似敗草一樣。媽媽曾有好極的一頭厚發,演《雷雨》中四鳳,編一根又粗又長的大辮子。那樣活的一根辮子,一甩一揮都是生命。話題就從頭髮開端,媽媽講起她演的一出出話劇中的一個個角色,講到得意時,她是完全康復了。退回到了幾十年前的歲月,眼睛也是二十歲的眼睛,那早已拖長而形成一條深皺的酒窩,又圓了。媽媽是好看的,年輕時更是,榮耀的日子有過不少,似乎什麼都有過,只是從沒得到過爸爸的愛。
五月份,我必須回美國完成一些寫作,處理一些事物。那時媽媽的情形也相對穩定。臨走前的晚上,我在媽媽牀邊坐到很晚。她忽然講起她生我時的情形。她講得很仔細,一個細節也不滑過。她說我是在三分鐘內就衝鋒到了她的體外,當護士告訴她“是個女兒”時,她從產牀上躥起,拉起醫生護士的手就說:“謝謝!謝謝!”似乎是醫生護士們成全了她對女兒的渴盼。
我沒想到,媽媽會在離別時講這件事。也許她自己都不知它的喻意。
八月初,癌症已轉移到媽媽的脊椎,破壞了全身的造血機能。身體裏已基本沒有紅血球,媽媽在靠輸血過日子。然而所有的人都對我封鎖消息,擔心我失眠症再次大發作。似乎是某種感應使我早早訂了機票,於八月六日趕到上海。剛在旅館下榻,我便撥了電話,通報我的到達。而我得到的第一句話是:“媽媽昨天早晨過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