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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唐人街的歷史陳列館裏,避開“血淚”之類的形容詞,瀏覽着展品、圖片,裏面僅有的參觀者就是我。這或許和它的地勢有關——它低於地面,須下六七層臺階才能進入展室正門,是間地下室,埋沒在金融區大廈的陰影中,無論誰路過此地,都會忽略它。我在一本圖片冊裏看到一幀照片,尺寸有整個畫冊那麼大,因此照片中的女子看去十分逼真:從神態到姿態,從髮飾到衣裙質地,甚至那長裙下若隱若現的三寸金蓮。這是十九世紀80年代的一箇中國妓女,十分年輕美麗,也高大成熟,背景上有些駐足觀賞她的男人們,而她的神情卻表示了對此類關注的習慣。她微垂眼瞼,緊抿嘴脣,含一絲慚愧和羞澀,還有一點兒奴僕般的溫良謙卑,是那盛服掩不住的。我端着這張大照片看了很久,她對我突然產生了謎一般的吸引力(Fantasy)
這個端莊、凝重、面無風情的妓女形象就是我後來創作扶桑的雛形。
可以說美國人與中國人的衝突與照片上美麗的中國妓女不無關聯,美國人對中國人的排斥和迫害的原因之一,就是中國把大批如扶桑的女奴輸入美國。儘管“西方”的娼妓也隨淘金浪潮大批湧向美國西海岸,但由於種族文化上的認同感,她們並沒有引起公衆的太大惡感。而最初引起西方Fantasy的中國女性,她們人爲製造的畸形的小腳,使人們推演到中國人的畸形,中國文化中的頹廢、殘忍、病態、自虐及相虐,由此斷定:“中國人從宗教(異教徒)到文化,從身體構造到精神心理結構上,都不可取……”都是等而下之的人種。甚至連傑克·倫敦這樣傾向左翼、自認爲“自由思想者”的文學家,也對中國人表示憎惡,並發表了不能與之共存的公開言論。這類借科學名義來合理化種族歧視的文章,當時常見於舊金山重要報刊,並通常伴有嘲弄和醜化中國人的漫畫。這類以民族、文化的差異來分別種族優劣的論調,很容易讓我聯想到納粹對猶太人的“生理分析”、日本在建立亞洲共榮圈時的理論依據。在美國人與印第安人征戰時,Fantasy從始至終產生着相吸和相斥的力量。
Fantasy的力量從來就是雙方向的,一端導致恨,一端導致愛。在扶桑的故事中,我想講的就是恨與愛、仇與情因Fantasy而變幻莫測。這裏也可借用弗洛伊德的學說:“人往往渴望得到他懼怕的東西。”反之,人往往懼怕和憎惡他潛意識中祕密渴求的對象。假如沒有與恐懼、排斥並蒂而生的迷戀、愛慕,也就不存在Fantasy;沒有Fantasy,就沒有神話、文學、科學的幻想、假定與發明,也就沒有我筆下的扶桑,以及扶桑和克里斯跨越世紀、貫穿美國西部開發史的愛情。
當一個人以揭露性的口吻對我說:“啊,你有WhiteFantasy,所以你會去和一個美國人結婚!”我承認我有WhiteFantasy,也確實由於Fantasy,我對我丈夫的所有陌生行爲和語言,以及形象上的差異,懷有濃厚的興趣,有了解他的強烈慾望。與他的接近,我從來未能擺脫輕微的心悸。這心悸很不具體,它有時是由於我們溝通的稍許錯位,有時是由於彼此的所得非所期。這輕微的心悸使我們敏感,尤其使我的自覺意識(Consciousness)始終處於相當的高度。這或許不是一個幸福婚姻的要素,卻是一個不乏味的婚姻所必須具備的因素。因此我對“WhiteFantasy”的指控是誠實接受的。我不僅有WhiteFantasy,而且有TibetFantasy,BlackFantasy,IndiaFantasy,MayaFantasy……我對妓女、死刑犯、同性戀、強xx都有不同程度的Fantasy。一切對於我形成謎、離我足夠遙遠、與我有着懸殊的差異的人物事物,都是我的Fantasy。
兩年前出版的《南京大屠殺》大型圖片冊中,我讀到大主教圖圖爲其寫的前言,他說:“我相信人類本性中有一種缺陷……這種人性缺陷的基礎在於無度地強調人們生理上的、人體特點上的與文化上的差異,將他人的存在貶爲毫無價值,又詆譭爲異己、恐懼的對象。對他人的恐懼是種族衝突的根源。人類本性中這個弱點不僅在受害者身上而且也在施暴作惡者身上頻繁地表現出來並釀成浩劫。”
在我的《扶桑》中,我創造了妓女扶桑和小男孩克里斯的愛情,它是兩千多男童與二千中國妓女的關係的縮影。這個劃時代的東西方幽會對於我,是個謎。是令我興奮、激動、浮想連篇的Fantasy。它說明什麼?我似乎在寫作《扶桑》的過程中已得到解答;又似乎在將故事綿綿展開時,將兩人的命運線順理到末尾時,我更困惑了。那個時代民族間的困惑直延伸到今天。
是的,小男孩與中國妓女的關係在當時也是一個謎。大部分的男童由於頻繁接觸中國妓女而染上性病,這便成了當時社會最大的謎。當時正在建立的輿論界和教育界以及宗教界,都認爲這是舊金山最大的醜聞,最可怖的社會病。這不可解釋的謎使Fantasy的負面力量出現了:連同其他一切種族和政治上的原因,美國人對中國人的驅趕、謀殺從此加劇和公開化了。任何一個政客可以以他對中國人的排除手段來爭取選票。一八七〇年,由當時的工會領袖Keurny組織的八千人的示威,向政府請願,要將中國人徹底驅逐。這場示威不可避免地最終成爲一場對唐人街的洗劫。示威者對中國人提出的罪狀中包括:用扁擔挑貨物、用嘴噴水熨衣、食五穀雜糧和莫名其妙的各種菜蔬、男人梳辮子,等等。最終是以縱火、毆打、殺害、強xx來滿足了。
扶桑和克里斯的愛情只能是悲劇了。一個古老東方的成熟女子和一個年輕民族的男孩之間的嚮往卻長久存在下來了。存在於每個中國人和美國人的一瞥目光的碰擊,存在於他們超於語言、超於文化的會心一笑,存在於他們的時而理解時而誤會,存在於他們最終的無條件接受彼此的差異,接受這差異帶來的樂趣和痛苦。